第39章 第 39 章

乌篷小船在墨色的河道上滑行,破开粼粼波光。月隐星稀,只有远处岸上零星的渔火,在水面投下破碎的光晕。河风带着深秋的寒意,吹动着云何栖半干的额发,也拂动着元不渡墨绿衣袍的下摆。

云何栖坐在船头,屈起一条腿,手臂随意地搭在膝上。他换上了干燥的里衣,外袍则铺在身旁晾着。

月光勾勒出他流畅的肩线和不甚明显的、属于练武之人的结实轮廓。他下颌处那道寸许长的旧疤,在明明灭灭的水光映照下,时而清晰,时而隐没,像一道无声的过往。暖褐色的眼眸此刻映着水色,少了几分平日的跳脱,多了几分沉静的观察。

他的目光,大多时候落在船尾那个撑船的人身上。

元不渡背对着他,身形挺拔如孤松。墨绿的长衫因湿透而颜色更深,紧紧贴着背脊,隐约可见其下清瘦却蕴含着惊人力量的肌肉线条。他撑篙的动作稳定而富有韵律,竹篙破水,复又提起,带起串串水珠,在微弱的光下闪烁如碎玉。

那双手,苍白、修长,指骨分明,既能弹出夺命的幽蓝刃片,也能如此沉稳地驾驭一叶扁舟。夜风吹动他未束的墨发,发丝中那几缕深青色的金属光泽若隐若现,右眼下那颗银色眉钉,成了这昏暗夜色中最冷冽也最醒目的一点寒星。

云何栖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在废弃矿坑里,他挡在自己身前抓住那支弩箭时,手臂绷紧的弧度;想起在沉船骨架的黑暗中,他平静陈述二十年蛰伏时,声音里那几乎无法捕捉的疲惫;更想起他毫不犹豫将“炎阳冰魄”递给自己时,那双鸦青色眼眸里深不见底的信任。

这个人,像一座沉默的冰山,露出水面的部分已是冷硬锋利,令人望而生畏。但接触越深,越能感受到冰层之下那汹涌的暗流,那背负着血海深仇与王朝阴影的、近乎悲壮的执拗,以及偶尔流露出的、与他冷酷外表截然不同的东西——

比如,此刻这娴熟的撑船技艺,显然并非一朝一夕能练就,更像是漫长流亡岁月中掌握的、无数生存技能之一。

“喂,元不渡,”云何栖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河面上传得很清晰,“你撑船的技术不错嘛。以前经常跑船?”

元不渡撑篙的动作未有丝毫迟滞,清冷的声音随风传来:“逃亡时,水路最易隐匿行踪。”

轻描淡写的一句,背后是多少次在追捕中借助水道脱身?是多少个日夜与风浪、与饥饿、与无处不在的危险搏斗?

云何栖几乎能想象出,一个少年,或者更年轻些的元不渡,如何独自驾着一叶小舟,在无数个这样的夜晚,沉默地穿梭于陌生的河道,心中燃烧着不灭的仇恨之火,一步步锤炼成如今的模样。

他心里莫名地有些发堵,像是被水草缠住。他扯了扯嘴角,试图用惯常的语气打破这沉凝:“看来跟你搭伙也不全是坏事,至少逃命的本事能学不少。”

元不渡没有回头,只是极淡地应了一声:“嗯。”

这声“嗯”,不同于以往的冰冷,似乎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默认。或许是夜色太静,河水太柔,让这简单的回应也沾染了别样的意味。

云何栖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元不渡每一次撑篙时,肩胛骨在湿衣下清晰的起伏,那下面还有未愈的箭伤;看着他偶尔因调整方向而侧身时,露出的冷硬下颌线和那颗在夜色中微闪的眉钉;看着他始终如一的、仿佛能穿透黑暗望向远方的专注眼神。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如同河面上渐起的薄雾,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那不仅仅是基于共同利益的同盟,也不仅仅是危难中培养出的信任,更像是一种……心疼?理解?抑或是,被这种极致复杂、极致坚韧的灵魂所吸引,而产生的、想要靠得更近、看得更清的渴望。

他知道元不渡不需要怜悯,他自己也从不屑于此。但这种感觉不同。它更柔软,也更坚定。就像他此刻,很想走到船尾,不是去帮忙——他知道元不渡不需要——或许只是想离那抹孤寂的背影更近一些,分担一些那无形的重量,哪怕只是片刻。

但他最终没有动。他只是调整了一下坐姿,将晾着的半干外袍拿起,反手抛向船尾,精准地盖在元不渡因湿透而更显单薄的背上。

“风大,披着点。你这雇主要是病倒了,我这保镖兼伙计找谁结账去?”他的语气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调子,仿佛只是怕自己的佣金打了水漂。

元不渡撑篙的动作微微一顿。背上传来布料粗糙的触感和一丝云何栖残留的体温。他没有拒绝,也没有道谢,只是任由那件带着对方气息的外袍搭在肩上,继续稳定地撑船前行。

夜航孤寂,前路漫漫。

一人在船头,一人在船尾,中间隔着几步的距离,却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纽带,在潺潺水声与凛冽河风中,悄然联结,愈收愈紧。他们不再仅仅是同行者,而是在彼此破碎而坚硬的版图上,找到了能够嵌合的那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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