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 54 章

元不渡在第三日的深夜醒来。

意识先于身体复苏,沉重的疲惫感和无处不在的剧痛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比身体更沉重的,是内心那片焚烧殆尽后的荒芜。

二十年的目标骤然达成,尽管手刃的只是前台傀儡,但真相已然撕开,支撑他的那根弦断了,留下巨大的空洞和虚无。

他睁开眼,鸦青色的眼瞳在黑暗中显得有些空茫,适应了微弱的光线后,他看到了趴在榻边熟睡的云何栖。

云何栖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紧锁,下颌冒出了青色的胡茬,那总是带着三分笑意的脸上此刻写满了疲惫与担忧,即使在睡梦中,一只手仍无意识地紧握着榻沿,仿佛随时会暴起。

元不渡静静地看着他。记忆回笼,金殿上最后的混乱,意识消散前那个不顾一切冲过来的身影,以及这几日昏沉中,始终能感受到的、固执地盘踞在身侧的熟悉气息……都指向同一个人。

他动了一下,想坐起来,却牵动了胸口的伤,一阵剧烈的咳嗽不受控制地涌出,喉头腥甜。

几乎是同时,云何栖猛地惊醒,那双暖褐色的眸子在睁开的瞬间锐利如鹰,直到看清是元不渡醒了,那锐利才迅速被巨大的惊喜和未褪的红血丝取代。

“你醒了?!”他声音沙哑得厉害,立刻起身倒了杯温水,动作甚至有些笨拙的慌乱,小心地递到元不渡唇边,“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疼?太医!去叫太医!”后面一句是朝着殿外低吼的。

元不渡就着他的手,慢慢咽下几口温水,干灼的喉咙得到些许滋润。他避开云何栖灼灼的视线,目光落在自己缠满绷带的手上,声音低哑:“死不了。”

云何栖被他这平淡无波的三个字噎了一下,心头火起,却又硬生生压下去,只剩下无奈和后怕。他把杯子重重放在一旁,盯着元不渡苍白脆弱的侧脸,磨着牙道:“元不渡,你他妈下次再敢这么玩命,信不信我先打断你的腿,把你锁起来!”

这话说得凶狠,却透着一股色厉内荏的虚张声势。

元不渡终于抬眸看他,眼底那片荒芜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情绪。

“锁起来?”他重复,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然后呢?”

云何栖被他问得一怔,随即一股邪火混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疼直冲头顶,他俯身,双手撑在元不渡身侧的榻上,将人困在自己投下的阴影里,眼睛死死盯着他:“然后?然后老子养你一辈子!好吃好喝供着,让你哪儿也去不了,只能看着我!”

距离太近了,近到元不渡能清晰地看到云何栖眼底的血丝,感受到他灼热而混乱的呼吸。这种近乎冒犯的、充满占有欲的姿态,若是往常,元不渡早已让他见识什么叫黑暗正义的手段。但此刻,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云何栖,看着这只因为恐惧失去而炸毛的野兽。

半晌,元不渡极轻地叹了口气,闭上眼,重新躺了回去,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吵。”

一个字,像根针,轻轻扎破了云何栖鼓胀的气焰。他僵在那里,看着元不渡闭上眼后更显脆弱疲惫的容颜,所有狠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悻悻地直起身,抓了抓自己凌乱的头发,像个泄了气的皮球。

太医很快被内侍引来,战战兢兢地诊脉、换药。云何栖就抱臂站在一旁,像尊煞神,盯着太医的每一个动作,直到太医冷汗淋漓地表示伤势暂时稳定,需要长期静养,他才稍微放松了紧绷的下颌线。

接下来的日子,元不渡在药物的作用和身体本能的驱使下,大部分时间依旧在昏睡。清醒的时间逐渐增多,但他变得异常沉默。常常是云何栖找尽话题,从江湖轶事到市井笑话,他只偶尔应一声,或干脆望着窗外一角的天空出神。

云何栖知道他心里那关没过。大仇得报,却并非预期的畅快,反而陷入更深的迷惘。他不再催促,只是守着他。喂药、擦身、在他噩梦惊醒时笨拙地安抚……做着一切与他江洋大盗身份格格不入的事情。

这晚,元不渡又陷入了梦魇。这次不再是漫天大火,而是无尽的黑暗和冰冷,他在黑暗中独行,看不到尽头。

“……冷……”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牙关微微打颤。

守夜的云何栖立刻惊醒,摸了摸他的额头,一片冰凉。他毫不犹豫地脱掉外袍,掀开锦被,躺了上去,将元不渡冰冷的身躯紧紧搂进自己温热的怀里。

元不渡身体一僵,意识模糊地挣扎了一下。

“别动。”云何栖的手臂收得更紧,下巴抵在他头顶,声音低沉而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给你取暖。收费的,记账上。”

元不渡不动了。温暖的体温透过薄薄的寝衣传递过来,驱散了骨髓里的寒意。那强健有力的心跳声敲击着他的耳膜,奇异地安抚了他梦中那片无尽的黑暗和孤寂。他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最终在这从未有过的亲密拥抱中,沉沉睡去,眉宇间一直萦绕的戾气与孤寂,似乎也淡去了些许。

云何栖感受着怀中人逐渐平稳的呼吸和放松的躯体,黑暗中,他无声地勾了勾嘴角。他知道,元不渡的心狱,非一日可破。但他有的是时间,有的是耐心。他用这种近乎无赖的方式,一点点撬开那冰冷坚硬的外壳,将属于自己的温度,渗透进去。

元不渡的身体在缓慢恢复,能下地轻微活动时,皇帝再次召见。

这次,并非在正式宫殿,而是在他们被软禁的宫苑正厅。皇帝身着常服,仅带了陆危楼等两名心腹侍卫,看似随意,实则戒备森严。

“元不渡,”皇帝开门见山,不再使用任何客套称呼,目光沉冷地落在坐在椅中、面色苍白的元不渡身上,“你的命,是朕留下的。”

元不渡抬眸,鸦青色的眼瞳里没有任何情绪,如同深潭:“陛下是留下自己的体面。”

皇帝眼神一厉,但并未发作,反而缓缓坐下,指尖敲击着扶手:“赵无忌已死,藏剑山庄的案子,朕可以下旨平反。叶家满门忠烈,当享哀荣。”

这是交换。

用叶家的身后名,换元不渡手中的证据和沉默。

云何栖靠在门框上,闻言嗤笑一声,打破了凝重的气氛:“陛下,人都死绝了,哀荣能当饭吃,还是能让人活过来?”他语气轻松,话里的刺却尖锐无比。

陆危楼的手瞬间按上了刀柄。

皇帝抬手制止了陆危楼,目光依旧锁定元不渡:“你待如何?杀了朕,为你叶家报仇?”他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且不说你做不做得到,就算做到了,这天下大乱,烽烟四起,便是你叶家想看到的?”

“天下?”元不渡终于开口,声音低哑却清晰,“与我何干。”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冰锥,刺向皇帝:“叶家的仇,要血债血偿。至于天下……陛下坐在这个位置上,难道靠的是仁德?”

他根本不吃皇帝那一套。名声、天下、大义,这些束缚不了他。他行走的一直是那条以血还血的独木桥。

皇帝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是无法用常理揣度,也无法用利益收买的亡命之徒。他掌握着足以动摇国本的秘密,偏偏还无所畏惧。

殿内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就在这时,一名内侍匆匆而入,在陆危楼耳边低语几句。陆危楼脸色微变,上前一步,低声向皇帝禀报:“陛下,刚收到消息,江湖上已有流言,说……说赵无忌是替罪羊,当年藏剑山庄之事,另有隐情。源头……暂时没查到,但传播极快。”

皇帝猛地看向元不渡和云何栖,眼中杀机毕露。

他第一个怀疑的就是他们!

云何栖无辜地摊摊手:“陛下,我们哥俩可是天天在您眼皮子底下养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流言总不能是我们隔空喊出去的吧?”他脸上在笑,眼神却冷,“看来,知道当年事的,不止我们啊。也许是赵大人生前……留了后手?”

他轻飘飘一句话,将嫌疑引向了死无对证的赵无忌及其残存势力。

皇帝胸口起伏,显然在极力压制怒火。流言已起,若此刻杀了元不渡,无异于坐实了流言。他需要时间查清流言来源,更需要时间确保元不渡手中的东西不会立刻爆发。

“看好他们!”皇帝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拂袖而去。这次“叙话”不欢而散,但也暂时保住了他们的性命——在皇帝查清流言并做好万全准备之前,他们活着,比死了更有用。

待皇帝一行人离开,宫苑重归寂静。

云何栖走到元不渡身边,低声道:“看来,莫老先生和李慕云那边,已经开始动作了。”他口中的“莫老先生”正是藏剑山庄的老管家莫怀远,而“李慕云”则是之前李承谦之子,他们早已通过云何栖暗中布下的渠道取得了联系。

元不渡微微颔首。将水搅浑,才能让投鼠忌器的皇帝不敢轻易下手,也才能为他们争取时间和空间。

“皇宫不是久留之地。”元不渡看着窗外愈发森严的守卫,轻声道。皇帝这次的杀意几乎不加掩饰,所谓的“放他们出宫”恐怕已不可能,甚至可能随时采取更极端的手段。

云何栖眼中闪过狡黠的光:“放心,这金丝笼子,关不住我们。”他凑近元不渡,声音压得极低,“我进来前,可是在好几个‘好朋友’那里,都存了点‘小礼物’……算算时间,也快到该‘拆礼物’的时候了。”

他口中的“好朋友”,自然是那些与他有过“交易”的、三教九流的人物,而“小礼物”,必然是足以让京城乃至皇宫都鸡飞狗跳的麻烦。

元不渡看向云何栖,看到他眼中那种熟悉的、准备搞事的兴奋光芒。在这绝境之中,这个人总能找到一线生机,用一种近乎无赖却有效的方式,将局面搅乱。

他沉寂的心湖,那因仇恨消散而留下的虚无,似乎被这缕不按常理出牌的光芒,注入了一丝异样的活力。

“好。”元不渡轻轻吐出一个字。

这一次,他们的对手是九五之尊,是这天下间权力最大的人。但不知为何,看着身边这个眼神亮得惊人的家伙,元不渡觉得,这场看似毫无胜算的博弈,似乎也并非那么无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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