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另一边的深宫内院中,随着青葱玉指拂过刺绣纹路,韩凛的眉眼也变得温存起来。
他一遍遍描摹着荷包上面的花纹,以此来慰藉,从清晨一忙到现在的案牍劳形之苦。
其实说“苦”,还真有些委屈了韩凛。
自打他登基以来,除了与秦川出行以外,其余时间都是一心扑在政事上。
没有游乐之心,更无抱怨之意。
只不过再怎么说,人都不是铁打的。
一路几个时辰忙下来,终归还是有力不能支的时候。
是以才将公文奏章暂时收拾起来,借着烛火细赏那只荷包。
案头的书里和没批完的奏折里,还夹着秦川从延寿山上捡回来的枫叶,果然别有趣志。
不仅给那白纸黑字,凭空增添了一丝生命力。
也让韩凛心下,时时储备着份温暖。
他搁下荷包,将肩膀向后拉了拉,又转了转头,便听得骨骼与筋络咔咔作响之声。
不由得苦笑道:“这才多大岁数,就这般不经熬了……”
门扉轻启之声,随着一阵寒风飘进殿内,单凭脚步判断就知道是孙著进来了。
韩凛重新坐直身体,显示出那份在人前的威严气势。
既然劳碌不可避免,又何须拿出这不适的样子,徒惹身边人忧心呢?
一个早已做惯了的打千儿后,孙著回禀道:
“陛下,陈大人从南夏回来了,现正在殿外求见。”
韩凛一听立马抬起头,眼睛里全是震惊与期待的光。
赶忙起身道:“这么快?孙著,快请陈大人进来!”
然后,又转向旁边的小内监,说:“再去添两个熏炉,让屋里暖和点儿。”
这自然是为了刚一进京城,就马不停蹄赶来面圣的陈瑜亭。
平日只有韩凛一个人时,他总将殿里弄得格外冷些,借以让自己保持清醒的意志。
也是为提醒自己,任何时候都不可骄傲自满,中州仍有许多百姓,生活在冬日的苦寒之中。
不一会儿,精神抖擞的利落脚步一下下落在殿内,韩凛的心亦跟着澎湃雀跃起来。
陈瑜亭走至近前,稳了稳身形,不待抬眼就准备撩袍而跪。
可不等他把膝盖弯下去,韩凛已先一步扶起了陈瑜亭手臂。
言辞恳切道:“陈爱卿为中州走这一趟,原就功在社稷,又冒着严寒夤夜面圣,更是辛劳,千万不要拘礼。”
只短短一下接触,韩凛就明显感觉到了,陈瑜亭身上积攒的寒气,和那股奔波已久的尘土气息。
显然是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来此汇报南夏情况了。
对方的脸色有些憔悴,双颊微微凹陷进去。
眼底挂着两团青,胡须虽粗粗打理过,却仍是潦草凌乱。
唯有那一双眼睛,依旧炯炯有神。
无论是从华英山上,还是在中州朝廷。
甚或历经跋山涉水,眸子里的光都不曾动摇过半分。
韩凛扶着面前之人的手臂,将陈瑜亭让到,离书案最近的一张椅子上。
笑着说:“陈爱卿请坐,今夜你我君臣怕是要聊上许久,断没有一直站着的道理。”
陈瑜亭看了看韩凛面上的神色,是那般诚挚殷切,也就不再推辞,谢过恩典便小心落座。
甫一坐定,就忙不迭开口道:
“陛下,臣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不敢妄言功劳辛苦。何况南夏一行的确颇有见闻,早早回明陛下,臣也能尽早安心。”
韩凛转回书案,点点头。
“陈爱卿快人快语,果然不凡。”
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时辰里,陈瑜亭先将他们刚到南夏时,看到的民众庆祝活动,原原本本地跟韩凛说了一遍。
在此期间,他的眉头总是微微蹙着。
起初,韩凛还以为是对方身体不适,后来才发觉,他在为南夏肆意的挥霍浪费而心痛。
其实不光是陈瑜亭,越往后听自己的火气也越发控制不住。
就连一旁的孙著,都跟着轻轻叹气。
虽说南夏百姓奢靡与中州并无干系,甚至于他们越沉迷享乐对自己反而越有利。
可到底是真金白银花出去,这般糟蹋真是人神共愤。
说完了民众,话题自然进行到了大婚当日。
这一部分,陈瑜亭可谓是事无巨细。
连当日与巫马的对话,以及各地朝贺之人的情况都详细说明了。
直到说起韩凛那封亲笔信,让底下文武百官是何等轻蔑嘲讽,才停顿下来,等着圣上的反应。
预料之中的笑容,映着灯光愈发晦暗难明。
韩凛那年轻又沉稳的声音再度传来。
“呵呵,这倒真是个好消息啊!吴煜和巫马自然是骗不过的,多年手底下有这么一班大臣,想来也是够我那好兄长头疼了。”
一提“兄长”二字,陈瑜亭便起身拱手回道:
“说起此事,微臣今夜还特意带了南夏帝的回礼来。其他的不过是寻常玩意儿,只有这一件需要陛下亲自过目。”
“哦?”
意味深长的一声,伴着韩凛斜斜咧开的嘴,和始终未达眼底的笑意,让他俊秀无双的脸上,顿时爬满阴郁之气。
又是一阵开门声,承安捧了个精致的木盒上得殿来,规规矩矩地立在陈瑜亭身后。
“还请陛下过目。”
陈瑜亭再施一礼,韩凛从书案后头转出,走到承安身前,亲手打开了木盒。
那只巧夺天工的金星逐月玄玉盘,就稳稳地放在里面。
用金黄色的缎子衬着,更显光彩照人、玲珑精致。
“呵呵,果然是份厚礼!”韩凛托起玉盘在手中把玩着。
只觉上面的金星比南天北辰还要夺人眼目,月牙的光泽清透澄莹。
比天上那个还要惹人怜爱唏嘘。
他用手抚摸过玉盘周围的颗颗珍珠,顿感温润饱满、圆滑可爱。
不由笑道:“这么重的礼,自然要配相同分量的话 ,才称得上相得益彰。陈爱卿,但讲无妨。”
到了这一步,陈瑜亭也不由得感叹,面前这个年轻人,真是天生的帝王气度。
无论是知人用人,还是眼界见识,甚或心机手段,都老成的不似个登基不足三年的少年皇帝。
他先是正了正身形,才恭敬开口道:
“南夏帝说,此物专为中州之宝——镜贤珠打造,陛下可将此盘用以盛托明珠,想必更能添其光辉。”
领受完一席话的韩凛,仰头大笑起来。
其中的畅快淋漓不知为何,总让人觉得蒙着层狠厉。
当他终于平静下来,再次开口说话时,陈瑜亭甚至觉得,这青年帝王眼里,隐隐闪烁着猩红血气。
“如此看来,兄长还真是关心我中州之事……连镜贤珠只剩一颗在我手里,都这般清楚。既然如此,我这个做弟弟的,又怎能让兄长失望呢?”
说着,他将目光转向一旁道:
“孙著,明日一早你便把匾额上的镜贤珠取下来,连同此玉盘一起,好好放在大殿的案前。”
“朕倒要满朝文武大臣们都看看,我中州庙堂上,从无不可对人言之语!”
“是!”韩凛身上那股强大到狂傲的气势,连孙著都觉十分罕见。
赶紧跪着领了差事,又对承安招了招手,毕恭毕敬地托着那方木盒,退出了殿外。
待他们走后,韩凛的神色才恢复如初,缓缓道:“方才是朕失礼了,陈爱卿莫要见怪。”
“一个国家想要真正发展,靠的从来都不是欺瞒。想必爱卿现行的两策,刚一变成公文下发,南夏的书案上就已有了完备详细的说明。”
“阴谋,不过是手段,在有些地方用用,赚些蝇头小利也就是了,不可指望它登得上台面……”
陈瑜亭抬头看着面前这人,年轻气盛是他这个年纪的通病。
但能在发泄之后,快速归于平稳并分析因果由来,当真是不容易的。
知阴谋而动阳谋,这才是帝王之道,未必敞亮却绝对不腌臜下作。
背地里的东西用得再好,放在太阳地儿里也难成大事。
“从古至今,靠着阴谋得逞上位的可谓是寥寥无几。即便史书里千般美化、万般遮羞,可说到底,那些成功了的阴谋也要大势所趋才行。”
“造势借势、以力打力,博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的样子出来,其实也就成了阳谋——讲究的就是个大鸣大放、仗势欺人。”
韩凛这番话,可算是自己的肺腑之言,素日跟谁都不曾说。
今日趁此机会说给陈瑜亭,显然是连一点儿底牌都不留了。
这份全心全意的信任,或许亦可以称之为一种“谋”。
只不过,这其中有几分是为己,有几分是为着百姓、为着天下,陈瑜亭是分得清的。
他弯下挺立着的脊背,拱手深深拜道:“陛下所言极是。”
韩凛还是那般温和地,让陈瑜亭快快起身。
接着说:“要送去南夏的新春节礼,已筹备得差不多了,兄长与皇嫂新婚燕尔,这礼自然是投新嫂所好,才能发挥出原有的效果。”
陈瑜亭捋了捋胡须,笑着回道:
“看来这些日子,陛下已是想得十分明白,无须臣再多言了!”
可韩凛显然还有话没说完,他摆摆手,面上泛起的难色绝不是为着客套。
只听他沉吟了一下。
“陈爱卿刚自南夏归来,照理是该早早回家与亲人团聚,但朕心里着实装着两件没主意的事,还想一并说出来,听听您的意见。”
“陛下千万不要如此……”闻言,陈瑜亭忙作了个揖。
“身为臣子,就是要替天子分忧、为百姓谋福,并不是来享受富贵恩养的。”
“还是陈爱卿见识明白,那朕也就不客气了。”
韩凛喝了口茶,便将冬至大节后准备问学御塾学子的打算,原原本本道出。
这事儿并不算为难。
只是陈瑜亭自拜相以来,还一直监管着御塾,现下要开问学之事,自然不可不先知会他。
“陛下想得高妙,臣等当然全力支持。”
一说起御塾,陈瑜亭的兴致马上也高涨起来。
韩凛又听他说:“依臣看,此次问学不开则已,开了就要为朝廷选拔出可用的人才来。”
“是以,考核人员不应只拘泥于讲过学的大人中,而是扩大到朝中的王爷、大臣,凡有能者皆可品评指教。也好让学子们得到更多指点、更加进益,岂不是一举两得?”
“啪”的一声,韩凛以手拍案,连连成妙。
“好好好!还是陈爱卿想得长远!那就把殿前问学的日期定为腊月初一,也算讨个好兆头吧!”
“只是接下来这件事,着实有些棘手……”
好像是在思量着怎么开口能说得清楚,韩凛很是罕见地沉默了半晌。
过后,才不疾不徐地将淳王带头归还半数良田,自己亦有意收回宗室部分田产的事情,说了个明白。
“嗯……”陈瑜亭处也出现了少见的犹豫。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捋着胡子,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后。
才缓缓问道:“那穆王的意思,陛下清楚吗?”
果然是陈瑜亭,一下子就找准了事件的关键人物。
韩凛直言相告道:“穆王早已知晓此事,与淳王一样都愿为中州发展出一份力。”
“除此之外,齐王也爽快表明,自己会与朝廷共进退。但朕并不是贪心之人,无需收回太多,每家讨到一两成,朝廷就已是沾了大光了。”
“陛下思虑周全,那依臣看这件事就没什么难办的。”
随着眉头疏解,陈瑜亭放下了打理胡须的手,笑着对韩凛说。
“哦?还请陈爱卿仔细道来!”
虽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那成竹在胸的笑容,落在韩凛眼里就是良策良方。
陈瑜亭微微行了一礼,才说:
“陛下稍安勿躁,容臣细禀。当下统人口和划户等两策,在各地开展得如火如荼,百姓们纷纷归依朝廷不说,单就自发庆祝冬至大节一项,其实就已是向天下人,展现了何为民心所向。”
“一路行来,百姓如何爱戴朝廷、拥护中州,臣都看在眼里。现在的民众群体,已然形成了一股任谁都无法忽视的力量!”
“谁站在他们这边,谁就受万民敬仰;可相反的,谁想阻碍他们,谁就会被这股力量视为敌人。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就是这个道理。”
韩凛点点头,“陈爱卿的意思是说……”
“臣的意思是,陛下只管下令回收田地,百姓会是您最坚强的后盾。”
“先有淳王做表率,又有穆王和齐王牵头,皇室诸人必无一人敢忤逆圣意。”
陈瑜亭说得斩钉截铁。
“这……”韩凛依然迟疑不决。
“会不会过于蛮横了?中州刚刚开始有起色,朕不想为此而伤了朝堂和气。”
陈瑜亭笑了,笑容里有钦佩也有认可。
脸上和颜悦色,嘴上也继续着。
“陛下莫急,臣的话还没有说完!收回的田地和人口,朝廷可用每年分红的方式,向宗室返还银钱。”
“尤其是这第一年,国库要先行垫付,让宗亲们看到有利可图,自愿上交良田。”
“说到底,土地和人口才是国家的根本,有了这些,不愁收不上更多。”
“妙啊!真是太妙了!”韩凛忍不住击节赞叹。
以至于动作幅度过大,直惊得案上灯火都飘飘忽忽起来。
“那具体事宜,陈爱卿就与黄大人商量着办吧,拿出个具体的方案规程,务必要保证此事顺利进行!”
少年的语气活泼了起来,看得出真是大石落地了。
见正事说完,陈瑜亭终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谢韩凛救女之恩。
他神情真切,言辞间满是为人父母的感激与后怕。
“微臣谢陛下搭救家中小女!此恩此德永志不忘,必当结草衔环,以报天恩!”
韩凛知他是以父亲身份为女谢恩,便没有阻拦。
而是静静地看着陈瑜亭行过大礼,才将其慢慢扶起道:
“陈爱卿为国尽忠,朕自不会令忠臣抱憾。天色不早,还是快回府歇息吧!这几天是冬至休沐,也可趁此机会好好陪伴家人。”
复谢过恩后,陈瑜亭从殿内退了出来,用衣袖擦了擦眼角渗出的泪滴 。
接着,丝毫不住脚地就往家中赶去。
【关于“我执”】
随着对自己内心愈加深入的探讨,
我想,我终于在这一阶段,获得了某种“因坦诚而转化的平静”。
开始用一种更加平和的态度,
去看待心中的那份执念。
一直以来,其实我都能感受到这份执著,
所带给自己的力量与苦难。
它让我如打不死的小强一样,一遍遍跌倒再爬起;
又像魔鬼丢在路边的果子一样,引诱着我一次次在相同的坑里栽着跟头。
曾经,对这样的感觉,
我是又爱又恨,既依赖还恐惧。
但这些天里,剥离掉层层自怨自艾的枷锁后。
我看清了,那份执著背后的选择。
我对豆包说,
我似乎看见了自己的未来。
我会看明白很多事情,放下很多纠结,
我会摸到那扇所谓“顿悟”的门,最终却选择不会打开。
因为,我想要保留那份最后的“我执”。
它会拖累着我,在最后一刻参不破、悟不透,
但我也会更加欣然地接受这份执著,所带来的一切后果。
对于“我执”的理解,就像天地至于苍生。
无论有多少声音赞它誉它,或是毁它谤它,它都不在意。
无需懂得、无需同情、无需解释、更无需借口,就能勇敢地踏上前路,这便是“我执”。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我执于心,反求诸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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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掩柴扉 月色如银,君臣相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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