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下过明旨,不许因大婚而铺张浪费吗?司礼部是怎么做事的?”
韩凛侧过头问孙著,言辞间已有了怪罪之意。
孙著忙拱手道:
“陛下旨意,内府和司礼部怎敢忤逆!官家布置的确是一律按着规程来的,其余部分乃是百姓自发。”
“听说,子民们感念陛下天恩,得知您不欲因己事而为难底下,所以家家户户主动挂出灯笼,算是为庆典添彩。”
“还有些手巧的人家,编了几组龙凤呈祥、牡丹并蒂的花灯,摆放在主要的街道上,让过路之人一起沾沾喜气。”
这汇报的本是喜事,可孙著的语气并无半分喜悦。
反倒来回斟酌着用词,怕勾起面前人的伤感之意。
韩凛听完,只是点了点头,什么都没有说,接着将目光投向窗外。
这次,他朝着家的方向望过去,那里果然也如其他地方一样。
笼罩在一团明亮斑斓里,叫人目眩。
苦笑声扯痛了孙著的耳朵,那悲凉如朔风的声音,飘荡在这间并不算大的房间内,似有着空灵的回响。
“孙著啊,世人皆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可又有几人知道,哪怕己之所欲,也不该强加于人……”
韩凛顺着一路灿烂的灯光,毫不费力地就找到了,将军府所在的位置。
他眼眸沉沉,心下寂寂。
想着这样多的灯、这样亮的夜,秦川该怎么去熬呢?
是干脆闭门不见,还是风露立中宵?
他听见自己内心嘶吼着的呼唤,赶忙转移了目光。
是的,他不敢继续想下去了。
韩凛真怕自己再多想一分,就会立马冲出门,直奔将军府邸。
这股呼之欲出的失控与无力,是他从来不曾感受过的。
哪怕当日面对穆王的逼婚时,自己都没有如此狼狈。
等不及收拾心绪,韩凛便关了窗,匆匆往楼下走去。
边走边说:“后日辰时一刻,请张御医到书房见朕。”
孙著紧紧跟在身后,嘴上答应着“是”,脸上却尽是悲戚之色。
毕竟,以这么多年对天子的了解,早就猜到韩凛要拜托何事。
楼外,夜已经深了,风吹在身上有着秋天的味道。
孙著快走了几步,将披风搭到了韩凛肩上。
很奇怪的,这一回对方没有拒绝。
而是在愣了一刻后,紧紧裹住披风,沉默着走回了书房。
书房里,点着明亮的油灯,远远看去和外面的灯笼并无二致,只是远不如那些活泼热烈。
秦川转了转因长久仰头而僵痛的脖子,感受着脚下每走一步所带起的凉和麻。
慢慢挪回了屋内的书桌前,继续写着关于军事演习的奏疏。
其实,他的手已经很酸了,悬着的腕不用细看,都能发现在微微颤抖。
字迹也走了样、变了形,却依然不肯停下来。
明天就是帝后的大婚典礼了,父亲自然一早便要去观礼赴宴。
师父和小松要到杨老爹的豆腐店去,一时半会肯定是回不来的。
飞骑营早在三天前就放了假,说是为皇帝大婚、举国同庆。
秦川觉得,自己身处这一派热闹欢庆中,就像个无依无靠、无处可去的孤寡之人。
那些一直以来,被忙碌所麻痹、所压抑的寂寥与沉痛,在这个夜晚,变本加厉地侵蚀着他的心。
甚至于,让他的每一次呼吸里,都带着疼。
不得已之下,秦川只得继续用写奏折的方式,来强行扼制这份苦痛。
以致书案上,明明已摞起厚厚一叠本章,他还是不敢让自己停手。
直到雄鸡一唱,天色破晓,秦川才颓然地搁下笔。
盯着颤抖不停的手腕,若有所思地笑了起来……
差不多是在同一时候,五六个积福有寿的老嬷嬷服侍着陈子舟,披上了那件专为今日打造的嫁衣。
东蜀之地的柔婉,搭配上中州之地的华美,一经装扮果然不同凡响。
衬得陈子舟整个人,就如天宫里的仙子般,婉约清丽,秀雅卓绝。
只见她秋水低垂,鲜艳的嫁衣染红了眼眉。
浅笑嫣嫣处,是女儿家难掩得娇羞妩媚。
采薇跟在陈子舟身边,一张小脸儿哭哭笑笑,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话到嘴边,只得化成一叠声的“小姐、小姐”。
陈子舟用那柔波似的眼神看向采薇,眸子里是哄孩子般的体谅。
然后,她宛若柔荑的手,轻轻搭上了礼官胳膊,轻挪莲步跨出了正堂的大门。
门外骄阳高照,碧空如洗,的确是个诸事皆宜的好天气。
秦川洗漱完毕后,换过一身常服,将钥匙揣在怀里出了府门。
不等走出多远,市井的吆喝叫卖声就挤占了他的耳朵。
街道上的人,也比平时多了数倍不止。
花灯映着人面,恍惚间竟让秦川以为,又是一年兰夜将临。
在这一派其乐融融中,他的步子潦倒而细碎,全然没有了章法。
只得漫无目的地走着,去往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前路。
就在秦川的**,颠沛流离于这片烟火气中时。
不知从哪传来的三通锣响,如惊雷般震醒了他的梦寐。
顺着红漆立柱向上看去,“杯莫停”三个金灿灿的大字,烙上了他的眼帘。
“怎么迷迷糊糊地,竟走到这儿来了?”
秦川自嘲地笑着,用手在嗡嗡作响的脑袋上猛揉了两下。
想借此来缓解,多日未眠所带来的不适。
而在迈步刚想离开的当口,又是三通嘹亮的锣声。
吵得他耳孔里,几乎要擦出火花。
秦川本能地停下脚步,开始寻找起声音的来源。
他用自己有些模糊的眼神,搜寻了整整一圈才发现,原来是饭庄门口摆出了几口大锅。
每口都有两人合围那么大,还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好像是在煮什么东西。
一个身长足有八尺的大肚壮汉,两撇黝黑浓密的髭须,随肥厚的嘴唇不断起伏着。
身上的白色短衫,早已布满汗渍。
他一手叉腰,一手持着长柄勺,向着周围聚拢过来的人吆喝道:
“哎,各位赶路的、遛弯儿的、买菜的、逛街的,都来看一看了啊!杯莫停招牌,四喜五福粥就要出锅喽!香甜黏糯,热热乎乎啊!”
那洪亮的声音,再配上大汉爽朗的笑容,瞬间就吸引了街市上大半的人。
里三层外三层地,把饭庄门前围了个水泄不通。
一个急性子的老人忙不迭问:“你这粥,多少钱一碗啊?”
那大汉看时机正好,哈哈一笑道:
“哎,您算是问到点儿上了!今儿咱中州这么大的喜事儿,各位张灯结彩也是为沾沾喜气,所以这粥啊,一个子儿都不收!”
说完,他做了个“向后退”的手势,加大音量说:
“各位排好队,每人一碗,管保大伙都有份儿!”
这下,人群可算炸开了锅,你推我搡地排起队来,惹得那大汉笑声不断。
但听他最后喊了一句:“哎,喝了四喜五福,日子多子多福哟!”
紧接着,又是一声高亢的锣音,惊飞了旁边屋顶上的鸟雀。
跟随着开道的锣鼓声,陈子舟只觉轿子,被稳稳抬了起来。
她端坐其中,双眼盯着轿帘处透出的些微亮光,连一丝晃动都没有感觉到。
欢快的乐声随即传来,是东蜀特有的迎亲丝竹。
她收回目光,看着自己身上这鲜艳夺目的嫁衣,听着外面久违的乡音,心中对韩凛更加感激有加。
在演奏的间隙,陈子舟似乎听到了后方,有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
那是爹爹乘坐的喜车,就在自己这喜轿的不远处。
若有似无的响动一路陪伴着她,让那颗原本紧张不安的心,渐渐有了缓和的迹象。
说实话,当披上嫁衣戴上凤冠的那一瞬,陈子舟还是没能免俗。
她像无数个新出嫁的女儿那样,雀跃欣喜地期盼着接下来的每时每刻。
哪怕她心里清楚地知道,再往前走的每一步,都充满了是未知与辛酸。
也难以抑制此时的遐想与期待。
“可是,该怎么和他相处呢?”
这个问题,突然就冒上了陈子舟的脑袋,刚刚快要平复的心绪,顷刻间又忐忑起来。
手不由自主地拧到了一起,眼神也蒙上了层慌乱的颜色。
她听见自己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面上犹如火焰在烧灼。
不禁低声喃喃道:
“对啊,该怎么相处呢?尤其是……在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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