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沿着时间徐徐围拢上来,窗内窗外皆是一样的红与暗。
身上的热度也暂时稳定下来,不再像方才那般汹涌了。
鼻端似乎飘来了邻家柴火和饭菜的香气,还不时有断断续续的交谈声。
透过门窗依稀传来。
“哎,你怎么打了这么多酒?”
是老人家略带埋怨的声音。
“嗐,这是从郁金酒坊那儿打的,今儿他们的桂花酒,三文钱就能打一斤呐!”
一把粗壮的嗓子,夹杂着浑厚的笑。
“今儿这不年不节的,还有这好事儿呐?我看你啊就是酒瘾犯了,在这儿扯谎!”
老人咳嗽了几下,音调都高了。
一阵门扇开合之后,又多出个妇人的声音道:
“您忘啦?今儿啊咱们陛下大婚,自然是各家商户出钱出力的时候!”
说完,她又提高了嗓门,想是对着屋内的孩子喊话。
“柱子,记着把过年时用的好餐具拿出来,咱们也跟着乐呵乐呵!”
最开始的那个男声又出现了,语气里满是惊喜。
“嘿,我就爱吃你这炸丸子,待会儿可得多喝一壶!”
秦川静静听着隔壁的谈话,竟也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低语了一句:“宴会应该快要开始了……”
只是不知道,还是不是安排在延清殿?
殿里的布置一定很好看吧?
用来装点的绸缎,会不会像山茶花那样艳?
招待的酒,会选古井贡还是花雕呢?
信马由缰的想象,似完全不受控制。
向着越来越远的深处一路飞驰而去,拉也拉不住。
就在秦川快要放弃之时,一个危险的念头突然跳了出来,绊住了疾驰的思绪。
是啊,皇家大宴哪有这么简单?
哪一次不是带着揣测与试探?
简直就像下酒的菜肴那般稀松平常。
何况今次,还有各地使节的参加。
韩凛更是要未雨绸缪、步步为营。
才能借由一场婚宴,将各方势力摸排清楚、安置妥善。
不过,他并不担心韩凛。
秦川相信以韩凛的能力,一定可以将以上这些,安排得天衣无缝。
毕竟,从儿时起韩凛就是那样一个人。
每件事都胸有成竹,小小年纪运筹帷幄的架势,就初现端倪。
更不消说登基后,经过这些历练。
早已成就了他,谈笑间定天下的本事,再无须旁人插手。
想到这儿,秦川又笑了。
这一次,他笑得了然而温柔。
眼眸清澈地看着窗外,好像在跟远方的韩凛对话。
“或许,你本就是托生于黑夜的灵魂……你说你向往光,只因我在光下……为着爱我,你靠近了光亮……”
“哪怕你并不适应,甚至还因此丧失了原本的机心与谋算,可你还是来了……”
“把最天真无邪的一面留给了我,留给了我们的岁月……”
秦川搁下了一直抱着的酒坛,心中的挣扎终于有了答案——
既然自己是他黑夜里的太阳,怎么能做如此英雄气短的事,让对方失望?
即使失去,也要清醒着咽下这份苦痛。
绝不能在糊里糊涂中,借由麻痹和混沌来逃避。
如果是这样,那两个人的这些年,才真叫糟蹋了!
虽然已经有了准备,但当看到中州帝与新婚妻子携手揽腕、相顾欣然地走上大殿时,巫马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惊异。
看来,徐铭石先前说的天子执意求娶,特地命人打造东蜀之风的嫁衣。
以及破例让陈瑜亭携女送嫁,连大宴都要和皇后一起参加。
为此惹得朝堂风波不断,的确所言非虚。
尤其是,巫马看着殿上这对新人的眼睛和笑容。
不得不承认自己在他们身上,看到了吴煜和澄儿的影子。
独自在内心感叹道:“看来,世间有情的帝王确实不止一个……”
“这就好,有情就会有弱点,有弱点就还保有常人之性,那这一场争端就还有摇摆的余地……”
他又想起了刚才闲谈时,徐铭石话里话外似乎皆在表明,朝廷中对陛下此次安排颇有微词。
一派人觉得,如此过度宠信,会有外戚干政的风险;
另一派人则认为,天子年纪轻轻就沉湎情爱,非圣祖仁君之相。
对于巫马来说,这些可都是难得的好消息。
他只希望,这小皇帝真能如众人猜测的那样,再昏聩无能些,坐实了那一桩桩罪名才好。
这样南夏才有一线生机,自己的家国、子民和亲人,才有可能挽回危局。
跟着众人参拜完殿上的帝后,礼官一声嘹亮的“平身,赐座”。
巫马便和堂下所有人,一起起身坐到位置上。
他稍稍抬眼向殿上望去,想要更加清楚地看一看,中州帝身旁的新后。
“一棵树!”
在终于看清那个女孩儿后,巫马脑子里突然跳出来这三个字。
这让他自己都有些吃惊,为何会有这样南辕北辙的联想。
好像抛却显赫的家室出身、万人之上的荣宠尊贵。
殿上的女孩儿依然会是这副样子,端然生姿、自有风骨。
她给巫马的感觉,和澄儿完全不一样。
澄儿是一朵花,即使再倔强不服输也还是一朵花。
需要精心的呵护与关爱,才能保障她的娇柔美丽。
但这个女孩子是树,她可以不依傍任何外物,亦无需照料看顾。
就能怡然自得,静静生长。
“真不愧是陈瑜亭的女儿!”
巫马暗暗低语,眼前又出现了那天上谪仙般的身影……
周围的喧哗之音大了起来,其间还夹杂着推杯换盏的声音。
想来是隔壁另一家,也把饭摆出来了。
虽说这快九月的节气的确有些凉意,但架不住连日的好天气。
把地面熏得,犹如初夏般暖和。
再拿喜事儿这么一烘,实在是太适合在院子里支开桌子,边吃边聊了。
秦川揉了揉昏昏胀胀的头,撑着桌子站了起来,一步三晃地往卧房走去。
身姿犹如昆山欲颓、流云激荡。
推开门,满天满地的红,还是和记忆当中一样。
只是少了烛光氤氲,这团艳丽便凝固住了。
像一缸馊了的染料,再也没人愿意搅动。
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秦川小心翼翼地步入了屋内。
似怕吵醒这一室的固着,又似怕惊扰到安心沉睡的岁月。
他无声地走到书案前,轻轻拉开抽屉,想再看一眼珍藏其中的两个面塑。
如果携手到老,已是不可能实现的奢望。
那就在另一段时光中,让它们带着希望走下去吧,也算是种聊以慰藉的补偿……
大宴上,各色菜品陆续上了桌,没有精雕细琢的花样,也没有繁复奢靡的讲究。
然而每一道都有滋有味,令人不觉食指大动。
这是巫马良雨最喜欢中州的一点——
皇家尊贵从不靠外饰凸显,而全在一股海纳百川的气度。
虽居庙堂之高,却有种庄子所说的逍遥境界。
酒过三巡后,看眼气氛已被炒到了顶点。
在座的公侯宗亲和使节百官,皆笑意盈盈。
殿上的帝后亦是频频举杯对饮,还不时低声耳语几句,看上去十分恩爱美满。
见时机成熟,后裕王室先擦了擦手,又换过香茗几次漱口。
才毕恭毕敬地起身,讨好似的拱手道:
“今日陛下大喜,臣蒙不弃,躬逢盛会,自是受宠若惊,感激涕零!唯恐礼数不周,特意略备薄礼献,愿帝后同心一体,中州万世其昌!”
说着,忙示意身边侍从向前。
只见其双手,端着个长约十寸的乌木托盘。
上面凸起的部分,用朱红色锦缎盖住。
看形态应是摆件玩器一类的东西。
“陛下请看!”后裕王爷以双手轻轻掀开绸缎,做了个“请”的手势。
众人的眼光便不自觉地,全被吸引了过去。
原来是用吉金打造的一对并蒂莲,做工精致、惟妙惟肖。
不用细瞧就能看出,每朵花瓣舒展蜷曲的角度,全然不同。
尤其是上方的那只蜻蜓,斜斜地落在花上,一副振翅欲飞之态。
再往下看,白玉雕刻的一整块湖面。
波光粼粼色泽莹润不说,亦有着流动之感。
可见心思手法之巧妙。
但要说最憨态可掬之处,还要属白玉边上蹲着的两只小□□。
仰着头、张着嘴,蹬腿欲跳。
啧啧称奇之声,自后裕王爷的周身荡漾开去。
大臣们点着头,频频说着妙极好极等语,听在耳里,让他那怎么也直不起来的脊背,竟不觉顺溜了一些。
韩凛注意到,陈子舟的眼睛在看到礼物的刹那,起就被点亮了。
唇边的笑,第一次有了发自肺腑的意味。
见状,他手臂一挥,爽快笑道:
“多谢王爷一番盛情美意,朕与皇后都十分喜爱。”
“来人呐!好好收着,等宴会结束就摆到皇后宫里去,朕也好时时赏玩,才不辜负如此用心的佳作。”
他慢条斯理地端起酒杯,先是敬了身边的陈子舟,又往堂下举了举。
众人立马会意,一起高举杯中酒,在三呼万岁之后,陪着帝后畅饮而尽。
一个恍惚间,韩凛仿佛在众人的呼声里,听见了秦川的声音,那样轻快爽朗,还带着笑……
嗨,韩凛,我的小伙子:
今天是你的生日,农历二月初五,
正是山茶花盛放的日子。
原本,我想说句“生日快乐”给你,
但想起你一路走来得不容易,
我还是把“快乐”,换成了“安康”。
韩凛,生辰安康。
这回你过生日,
我总算不用,像询问秦川那样,
去思考,你们会做什么了。
因为恰巧,我就在写你的生日。
秦川为了今天,真的准备了很多。
你一定要好好珍惜,不要辜负他一番心意。
那个傻小子,他得周到与关怀,
总是像不坠落的小太阳,
用着全部的热情和执着,在爱着你。
而这,正是你们两个人的福气。
在这个世上,
有一个全心全意爱着自己,
并且也能让自己全心全意爱着的人,
真的非常非常难得。
走出去看看吧,
别自己一个人闷在书房里。
你心里的痛和伤,
秦川了解,我也清楚。
可出去看看中州的现在和将来,
或许,你的过往也能照到一点亮。
对不起,我的小伙子,
在我的故事中,你竟选了那样艰难的一条路。
我明白,你从没有后悔过,
然而对于他人的牺牲,你却做不到无动于衷。
所以你会难过、会痛苦,
会用苦熬自己的方式,来怀念那些离去的人。
但人生,
本就是一场,再不能回头的修行。
我不能骗你说,前途会是一片光明。
因为我知道,未来还有更多的牺牲,
等着降临在这片土地。
若结果不可避免,
那就勇敢地朝前看吧!
只要无愧于心,
只要义无反顾,
管他到头是不是万事成空、灰飞烟灭。
总有人会记住你们,记住你们的故事,
记住故事里千千万万的人。
韩凛,我的小伙子,
只有这一次,我希望你能再勇敢一点。
为自己,也为秦川,
跨过心里那道坎儿。
让你的小太阳,把最后一片冰封也照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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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花落去 欢宴悲心,默诉衷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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