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御驾驾临的消息传到秦川这里时,他正在自己的小院中晨练。
说是晨练,其实他已不停歇地,打了一个多时辰拳了。
且式式生猛狠辣,出手必是杀招,完全不是其素日风格。
身上短衫不知湿过几遍。
在这微凉的四月天里,整个人就像从水里刚捞起来的一样。
可饶是如此,秦川依旧不敢让自己停下来。
因为只要一停下,他的心神就会不由自主地垮掉,再难收拾齐整。
自那夜撞破韩凛服用未生散,两人起过争执以后。
一连好几个月,他们都再也没有见过面。
每次,不管秦川在那间小院里等多久,都没能等来他朝思暮想的身影。
有几回,甚至等到自己都睡着了。
梦里传来依稀的敲门声,他惊醒着跑去开门。
外面却是空空如也。
不等收势也没有调息,又一套拳法就开始了。
这回,秦川再次加快了出招的速度,移形换影间简直让人目不暇接。
他就是故意,要把自己累到精疲力尽。
最好是累得一头栽倒,便能沉沉睡去。
这样,至少不用干睁着眼,熬过这难捱的一天了。
是的,今天本该是他与韩凛两人,在一起的又一个周年纪念。
他们原应在延寿山上并肩赏着桃花,围着琵琶湖嬉戏打闹。
而现在,秦川却只能独自躲在院子里,任由回忆侵蚀着思绪。
或许,这才是纪念日的真相——
它将一个寻常的日子标记下来,让那一天在生命里永远绽放着。
好似特意折起的书角,每次翻阅都会被最先记起、找到。
它让曾经拥有过的,格外记忆犹新;
也让已经失去的,分外刻骨铭心。
所以,当山云火急火燎地前来汇报,让秦川快些出去接驾时。
他根本不相信这是真的。
还以为,这又是心给耳朵,开的一个恶毒的玩笑。
直到山云以身躯挡在他面前,拦住秦川的招式。
用几乎是吼叫的声音喊:
“少爷!陛下车驾眼看到门口了!你快收拾收拾,跟老爷一块儿接驾吧!”
他这才如梦方醒般地停下动作。
飞快冲回房内套上外衣,还特意洗了把脸,重新拢了拢头发。
这么久不见,秦川想让韩凛看到一个清爽的自己,尤其是在今天。
他飞也似地转进正堂前院。
甫一站定,便看见韩凛自洞开的府门处,款款行来。
长身鹤立、丰神如玉,遥遥一面就立刻牵动起自己的心神。
许久未见却像是日日都见,毫无隔阂生疏,唯有思恋深重。
“臣秦淮,叩见陛下。”
要不是父亲带头行礼,自己看着那张脸,几乎连喘气都要忘了。
秦川暂时收起痴迷的目光,亦恭敬行礼道:“臣秦川,叩见陛下。”
接着,他听见师父的声音,还有礼叔和廉叔。
才意识到,原来身边有这么多人,刚才竟完全没有发觉。
“老师,诸位,快快请起。”韩凛向前趋近一步。
虚扶着秦淮道:“朕这次没有提前告知,就是不想声势太大,老师也不必拘礼了,咱们还是进屋说话吧。”
“好,陛下请!”秦淮做出个礼让的手势。
头微微低着,一路引着天子步入正堂。
整个过程中,韩凛都没有瞥过秦川一眼。
只是和气地看着秦淮,与其一前一后迈过门槛,走到堂屋正中。
“无所谓,只要他好好得就好……”
秦川全然不在意这份忽略,只一味盯着对方仔细打量。
感觉韩凛今日精神颇佳,一张脸在阳光映照下,分外耀眼好看。
尤其是身上的那股少年豪气,似又回来了些。
让他整个人更显倜傥出尘、清雅洒脱。
随着茶点陆续摆好,韩凛也说起了此行的目的。
“不瞒老师,朕此次前来其实是有个不情之请,想要拜托萧先生。”
他眼含笑意,说起话来让人如沐春风。
全然不似皇帝,倒像个彬彬有礼的公子。
“只是,若萧先生觉得唐突冒犯,拒绝也无妨。”
萧路乍听此言不禁有些诧异,看了秦淮一眼后。
便起身行礼道:“陛下请讲。”
“萧先生客气了。朕听从建议,欲让中州朝廷,彻底接管后裕所辖的子民和土地,时间就定在中秋之后。这件事,想必老师和先生早已经有所耳闻。”
韩凛边说,边以手势让萧路归座。
“所以,朕想拜托萧先生,以后裕故人的身份,重走一次故土。着意探听当地的民意民情,确保此次上层权力更迭顺利完成,不会殃及下面的百姓。”
秦淮听完,心里着实替萧路为难。
后裕萧氏的确名满天下,可在那片土地上,他们始终背负着反叛者的名声。
虽然中州早有明旨,为其一族洗刷不白。
还将当年带头抵抗的萧氏先人,追封为“忠义伯”。
以表彰其忠孝节义、满门英烈。
但后来的后裕王室,在其他方面哪怕再听中州的话。
对于萧氏一族的事迹,还是尽可能淡化处理。
毕竟,若手底下有这么个千秋忠义的榜样。
他们这些尸位素餐的王公贵族,又该如何自处呢?
“陛下嘱托,草民定当不辱使命。”
没成想,萧路只是沉吟了片刻,就痛快答应下来。
语气坦坦荡荡,并无半点顾虑。
“只是,草民一人身单力薄,可否请秦大将军同行?”
“呵呵呵,好!那这一趟,就有劳老师和萧先生了!”
韩凛喜不自胜,不由得拍案而起,可见是真不与秦家诸人见外。
正事一谈完,孙著瞅准个时机,就将提前备下的节礼呈送了上来。
韩凛先是捧过一只佛青色狭长锦盒,走到秦淮面前道:“老师,朕知您高风亮节,府中又什么都不缺。”
“只是想起您素爱丹青写意,便备了一套玉塘盛产的灰黛毫,算是一点儿心意,请您莫要推辞。”
秦淮颔首接过御赐之物,口中满是“谢恩”之语。
语气上,始终有着长辈的宽和,甚至还夹带着些许慈蔼。
韩凛没有深究对方言语中,那不同寻常的怜惜与体恤。
而是又抱过一个竹绿色小箱,对萧路说:
“萧先生,朕思来想去,也不知该送您些什么。可初次登门,就劳动您为朝廷办事,再不备些礼物实在于理不合。”
“这里是给小松的几件练功服,习武时穿着方便也利索。”
原本只是在一旁呆呆望着韩凛的秦川,一听见“小松”的名字,眼神中立即流动起别样的神采。
再听说是给那孩子练功穿的,就更加确定了,这是对方以求和解的信号。
话虽是对着师父,里头的意思却是朝着自己。
秦川甚至觉得,在说完这几句话后,韩凛还斜斜笑了一下。
完全不是他平日办正经事的样子。
萧路礼数周全地谢过恩后,就对着秦淮使了个眼色。
后者立刻会意,以准备行囊尽早启程为借口。
早早辞别了韩凛,带着萧路告退出来。
当然了,这样做于君臣之礼是很不合适的,可以说是大大的不敬。
但任谁都能看得出来,那两个年轻人需要自己的时间,他们一直在旁边反而会误事。
秦淮离开时,还屏退了钟礼、钟廉和其他伺候的人。
现在,整间偌大的正堂,就只剩下秦川和韩凛两个人了。
他们相对而立,牢牢望着彼此,好似定格了时间。
韩凛带着轻笑的声音传来,熏红了秦川的耳垂。
“看样子,老师和萧先生,是已经知道了。”
“我从来没有瞒过他们,只不过没明说你的名字。”秦川答得很坦然。
韩凛又笑了。
这一次,他笑得凄美又遗憾。
“谢谢你做的这一切,可惜我知道得太晚了。”
秦川摇了摇头,口吻似个关怀孩子的长辈。
“什么时候都不晚,我为得是我的心。”
说完,自己也被这古怪的口气逗笑了。
少年们爽朗的笑声回荡在堂屋里,就像当年延寿山上一样好听。
“琵琶湖附近的桃花,都开了吧?”秦川问。
“是啊,都开了。孙著去看过,回来禀告说开得极好,满坑满谷的。”韩凛回答。
“开了就好,开了就好……”秦川点点头,眼神里满是向往之意。
“这几个月,飞骑营在卫信苑还习惯吗?”
“嗯,一切都好!尤其是训练,真是方便多了,马跑得开,弓箭也射得远,比起演武场不知好了多少倍!”
“那新打造的弓弩怎么样?还会出现容易折断的问题吗?”
“不会了,不会了!这一批箭弩十分结实,穿透力比北夷得更强,弓弩队那伙人简直爱不释手!尤其是郑星辰,要不怕扎伤自己,恨不得睡觉都抱着!”
仍是一阵张扬的笑声,韩凛以手稍稍掩着面,喜的身形都有些晃动。
“你……看上去好多了……”犹豫再三,秦川还是说出了口。
“嗯,身体已经适应未生散的药力了。而且,这些日子我都有好好吃饭、好好休息,没有再熬夜批过折子,夜里和风大的时候都添了衣服、戴了帽子。”韩凛一样一样数着,算是对当日承诺的回应。
“那就好……那就好……”秦川的眼睛随着韩凛的念叨被点亮了。
心上,似开出了一树树旺盛的桃花。
“时间不早,我该回宫去了。你也要保重身体,别再累病了。”
韩凛反过头叮嘱秦川的举动,让两人俱是一愣,随后又一起笑了起来。
孙著进来将最后一件礼物放到桌上。
韩凛侧了侧头道:“等我走了你再看吧,希望你会喜欢。”
说完,撩袍向门外走去。
目送着那远去的身影,秦川心下一片雀跃欢欣。
他什么都不求,只求韩凛能够平安康健。
就算是不得已的自我折损,至少别再那样难受煎熬。
直到爱人的身影再也看不见为止,秦川才如约打开了桌上的锦盒。
只见金黄色绸缎上,放着一株开得正好的桃枝。
枝丫伸展曲折,花朵饱满粉润。
幽幽的花香萦绕在周围,是记忆里的味道。
看着眼前的桃花,秦川终于能够确定——
韩凛是特意选了今天,造访秦府的。
他是在用这样的方式,来完成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纪念日。
小心翼翼地捧出桃花枝,秦川将它拥在怀里。
眼角亦染上了浅浅的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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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啄春泥 清明时节,川凛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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