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拏云志 卫信苑内,默契如昔

“将军,外面有人找您。”

当守卫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时,秦川正对着纸上散开的墨点出神。

他心跳陡然加剧,带着刚刚惊醒的迷茫问:“来的人,可有报上姓名?”

不等回应,秦川早已给这个问题添上了答案,并附带上一个名字。

“没有,来的是辆马车。”守卫毫无波动的回答还在继续。

“里头人没下来,只说让我们回禀,还说了句细柳再现。”

秦川耳朵里,登时灌满故人曾经的笑声。

每一下都落在心上,如同一个又一个连绵不断的轻吻。

他听见自己的颤巍巍的嗓音。

“请、请他们进、进来吧……”

“是,将军!”守卫并未马上离开,而是很细心地问了句。

“是把他们带到会客的小厅吗?”

“不,不用——”随着冲口而出的话语,秦川一把拉开了房门。

春日和暖又清凉的夜风扑在面上,让他清醒了几分。

声调重新低了下去,人也变回了那个让人熟悉的前将军。

“请他们来我房里吧,辛苦了。”

守卫抱拳答了个“是”,迈着利落的步子走了。

瞬间,便消失在前方的夜色中。

而秦川,却像被什么人点了穴道似的,一直站在门前。

他抬眼望向天边闪烁的群星,可没有心情看风景。

只是想着,那自黄昏起就没来由的心悸躁动。

想着今夜,不明就里固执留下的灯。

想着起初,在床榻上的辗转反侧。

以及摊开许久,未写一字的奏折。

还有那,快要干涸的墨渍……

原来,一切都是有迹可循,只不过当时,自己还不知道。

同一时间,外面车里的韩凛,也正在发出同样地感叹。

马车出了宫门之后,孙著曾问是否直接去将军府。

还是由人传话,让前将军去从前的院子里相会。

那时韩凛才意识到,自己只顾趁夜出行。

并没有考虑到时辰,更没有秦川在哪儿的确切消息。

可仅仅是心念转瞬一动,他便用笃定又平和的语气说道:

“不必,直接去卫信苑。”

直到来至卫信苑门口,其实韩凛都没搞清楚,自己这份坚信究竟从何而来。

听着孙著上前询问的动静,口气中的犹疑反而让韩凛更加确信——

自己没有来错地方!

虽然这份相信毫无来由可言,却牢不可破、根深蒂固。

“主子,前将军的确在卫信苑。但需要他们先行通报,咱们得在这儿等一会儿。”

孙著的语气既惊喜又欣慰,好像一条甩着尾巴的老鲤鱼,游进了韩凛的耳朵。

“呵呵呵,真是……昨日细柳今重现啊!”

韩凛那优雅动听的嗓音,在夜晚显得格外温柔,让守门的侍卫都有些听呆了。

“那就劳烦几位前去禀报,我们在这儿等着。”

明月清泉般的语调再次响起,让人根本无法拒绝。

韩凛想象着守卫走过门岗、穿过草场。

在一排绵延开来的房屋群落中,数着该去第几间扣门。

月光会打在那个年轻人身上,青草沁润露珠的味道,会钻进他的鼻子。

让他有短暂的畅快与失神,然后继续赶路。

他相信,秦川的屋子一定平平无奇。

除了无需与人同住外,其他一切都与飞骑营中的人一样。

他能想象到那个画面:

灰白的墙壁、窄小的木床,还有简陋的书桌和椅子。

唯一不同的,恐怕就只有迦南香了。

就像韩凛曾经所说,秦川是那种无论在何种环境下,都不会显得突兀的人。

他的磊落豁达、他的随遇而安,永远不会因为岁月的变迁、地位的更迭而消失。

只会随着时间经久不息、长盛不衰。

“公子,前将军有请。”那个年轻朝气的声音,又回到了马车附近。

带着韩凛心中隐秘的热切,烘热了周围的气氛。

他从马车上下来,没有让任何人搀扶,修长的身形略有不稳,如一棵临风的玉树。

守卫的目光不自觉跟随着他,只见来人陷落在深重的蓝色莲蓬衣里,几乎要与黑夜融为一体。

兜帽戴在头上,将一张脸也藏匿了起来。

浑身充斥着尊贵与威严,与方才的声音,有着莫名的统一和割裂。

扑面而来的庄严贵气,让守卫有些发怔。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注意到了那人的眼睛,真是说不出的江山无限、华贵雍容。

年轻人的头低下来。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可能正在用毕生积累的高贵词汇,描摹着中州土地上,至高无上的灵魂。

这个想法让人兴奋,同时又有些恐惧。

他清了清嗓子,愈加恭敬几分道:“公子,这边请。”

夜晚的卫信苑,果然与众不同。

白日如火的战意尚未消散,就被似水的凉风,荡悠成淋漓的畅快。

掠过草根的空气,贴着平地一路飞驰而来。

将坚毅与勇气化成的意志,装点在操场、马厩与远处若隐若现的房舍上。

使此地不管在什么季节、什么时辰,都呈现出一股生生不息的热烈昂扬。

即便在深夜,也依旧躁动着。

孙著拎着木盒跟在后头,他惊讶于卫信苑的广大,感受着汗水从衣襟处滑下。

天边的群星那么远、那么高,用自己微薄的光亮,照耀着下面一排排平铺开的屋舍。

而其中一间里,就住着陛下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想到这里,手上的东西便不觉得沉了,膝盖亦不再酸痛。

孙著咬着牙跟紧前面的步伐,即使离得并不近,他都能听见前方,那欣喜欢悦的隐秘声响。

“哟,这儿和我想得差不多,还没个蝈蝈笼子大呢!”

轻快的语气伴着被推开的小门,一下子就跳上了秦川耳畔。

守卫在身侧行了一礼后,便回去继续坚守岗位。

孙著则留在门外,把这段从岁月里挤出的时间,彻底留给眼前两个,离别容易相见难的有情人。

一如往昔的亲近笑容,衔在秦川嘴边 ,侧身将韩凛让进了屋。

交汇瞬间,彼此的思念已尽数落入对方心中,根本无需多言。

两杯热茶放到了小屋中央的圆桌前,秦川笑着坐到韩凛对面。

“这里确实不算大,但也不至于像蝈蝈笼子吧?”

语气熟络的,就像两人一直在这里用茶一样。

韩凛托起茶杯,恰到好处的馨香,化作同样适宜的温热传来。

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秦川刚刚特意准备的。

他一口气将杯里的茶喝尽,才把斗篷和里面的帽子除下。

接着给了面前之人,一个带着笑意的询问眼神。

秦川读懂了那眼里写下的话,意思是——

“怎么样?斗篷、帽子一件没忘!我真的在遵照承诺好好照顾自己,你可以放心了!”

秦川不住地点着头,感激之情几乎就要冲口而出。

真的,再没有什么,比看到所念之人康健更令他高兴了。

这个想法,从年少爱上韩凛起,就从未改变过。

另一杯茶也被喝了个精光。

杯子放在桌上的声音,好似说书先生用的醒木。

秦川笑着直奔主题道:“说吧,飞骑营什么时候出发?”

那感觉,就像在问延寿山上的草木,是否依然葳蕤一样。

那么平和自然,完全就是句家常话。

但韩凛,显然不急着聊这些。

借由军国大事的沉重,和离别在即的痛楚,他才好不容易说服自己走这一趟。

当然不想这么快结束。

这个想法,让他觉得自己很可耻,一点儿也不坦荡。

反而下作又龌龊,可就是没法强迫自己回头。

“将军怎知,我此次前来是要飞骑营出征?”

韩凛转动着空空的茶杯,眉眼微微向上挑着,是秦川熟悉的那种“挑衅”。

“说不定,我是来通知将军,凡事以和为贵,飞骑营原地待命,和亲事宜已经商量妥当。”

看出韩凛心思的秦川,也把步调放慢了,似在听一曲没有结尾的歌谣。

毕竟,如果能够选择,他同样希望时间就此停止。

哪怕彼此什么都做不了,只是看着、守着,就已经足够足够好。

“呵呵……”秦川听见自己的笑声,跟韩凛是那么相似。

原来,在不知不觉间 ,自己已然活成了他的样子。

这是连命运都无法企及的力量,用最蛮横的孤勇,对抗着被操纵的分离。

“若只是如此,岂不是白费了陛下一番苦心?又是择期迎信,又是旧疾复发,难道就为区区一桩和亲?”

他继续调侃着,嘴角斜斜地偏向韩凛。

“哈哈,将军耳报神倒是灵通!宫里距离卫信苑可不算近,还能时时掌握动向,实在是有心。”

韩凛坐姿放松下来。

他以手支头,歪歪地靠在桌边。

一副芙蓉懒风、香兰倦晚的神态,让看过的人再也移不开目光。

秦川亦恢复到了往日,与其在一起的状态。

手臂交叠伏在桌上,用亮晶晶的眸子直盯着韩凛,在笑声里组织出语言。

“我自然有我的办法,不然你以为,将军这么好当呢?”

边说,边歪头眨巴着眼看对方。

“陛下搭了一出好戏,现在当然可以躲懒……只是苦了其他几位大人,忙着在台上跟人对词儿……可要说最惨,莫过于那几个配戏的……远道而来,倒成给中州送情报的了,唉,惨呐!”

“瞧你叫苦连天的样子,说得我都不好意思动手了!”,韩凛也跟着笑。

然而,无论言语上再怎么像从前,他们的手始终没有碰触过彼此。

这是一场梦,一场彼此知晓和共享的梦境。

编织在秦川第一次出征之前,是韩凛的眷恋和挽留。

相守的前路已然被斩断,他只能依靠深入骨髓的羁绊作为锁链,拴住这只即将腾空起飞的雄鹰。

希望秦川,能够平安得胜归来……

拏云志——

《题三十小象》(清)吴庆坻

食肉何曾尽虎头,卅年书剑海天秋。

文章幸未逢黄祖,襆被今犹窘马周。

自是汝才难用世,岂真吾相不当侯。

须知少日拏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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