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听听我的看法吗?”韩凛伸手理着秦川鬓角。
一句话问得又轻又柔,宛若细雨拂面、清风绕眉。
“想、想啊……”秦川回答得磕磕巴巴。
一方面,是沉浸在韩凛编织出的温柔中,无可自拔。
另一方面则是明白,自己这回还是没能,看得跟他一样透。
韩凛环过他手臂,伴着秦川继续往前走。
嗓音清扬,如鸣叫的黄鹂。
“第一点,其实比较容易想——”
“现如今,北夷的上层人物,除了元胥王上外,可谓是死的死、降的降,要不就是被扣在京城里。这个节骨眼上,谁能立下大功,谁就能得到器重,号令草原。”
秦川认真听着,不住点头。
韩凛的声音,稍稍提高了一些。
“大权空置啊,自然有人想揣进自己兜里去的!”
“何况,被派来的不过是些马前卒。成了,大不了赏点儿金银美女;不成,又撼动不了自己分毫,根本就是无本万利。”
接着,一个冷笑出现在唇边。
“哼,这个左次王,实在精明得很!”
“那第二点呢?”秦川对于韩凛的分析,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要不是赶着去处理内奸,他真想找个地方好好抱抱对方,再用力亲上几下。
“第二点确实不太寻常,我也只能试着猜猜看。”
韩凛露出个略带羞涩的笑容,好像做错了什么事儿一样。
秦川歪着脑袋,蹭了蹭他头顶。
鼓励道:“没关系,无论官人说什么,为夫都洗耳恭听。”
“我猜是那个内奸,根本没向左次王透露,中州帝身在朔杨的消息!”
韩凛话语中的笑意消失了,眼神冷若冰霜。
“我也是这么想的。”秦川回应着,却仍有疑问。
“可……这是为什么呢?”
“呵呵,为什么……”韩凛轻轻重复着这三个字,心下猜想愈发坐实起来。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说到底不过是互惠互利。他可没打算为着那点儿银子,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搭上。”
秦川听得有些懵,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
韩凛看着他眼睛里的光。
还是那样璀璨、直白,一点儿污浊都没有。
真好啊!
如果可以,韩凛多想一直守护着这束光。
哪怕,要用自己的幽暗来换,也在所不惜。
他的笑容里,多了些许苍凉之色。
继续对秦川讲道:“他有命拿钱,为的是有命花。贸然暴露天子行迹,一旦大错铸成,谁都别想全身而退。”
韩凛进一步思量着用词。
“一种可能,是事情不成,但整个朔杨俱会为之震动——大惊之下,错拿错杀不计其数,根本算不得什么。”
“另一种可能,这事情成了,北夷的铁蹄也会瞬间踏平朔杨——到时候尸横遍野,谁还分得清哪个是投过诚的、哪个又是卖过主的?”
听到最后,秦川的怒火竟直直蔓延到耳根。
整张脸红通通的,就差把头发都气竖了。
握着拳头的手咯咯作响,骨节被不可扼制的力量挤压着。
青色血管趴在皮肤上,清晰如同蟒蛇吐出的信子。
“哼,这等首鼠两端的恶贼!拿了北夷的好处,却妄图让中州庇护他的好日子,当真是狼心狗肺、痴心妄想!”
秦川说话甚少如此刻薄,不留情面。
韩凛知道,这都是为了自己的缘故。
他停下步子、踮起脚,将一个又松又软的拥抱,送进了秦川胸膛。
同时轻声道:“我没事,这样的利用算计,早不是第一遭了。”
疼惜之情,几乎要溢出秦川的眼眶。
他伸手紧紧搂住怀中之人,把脑袋埋在韩凛肩窝里。
使劲儿蹭着、嗅着,好像是要借此来确认,对方仍旧鲜活一样。
“不过,被这么个小人物算计,我这心里啊多少有点儿不痛快。”
韩凛摸摸秦川的后脑勺。
“等会儿,还得麻烦夫君,好好帮我出口气才是!”
“绝对没问题!”一听这话,秦川立马从伤感里跳了出来。
捏着爱人肩膀,指天誓日道:“这次,不把他的两条腿卸下来,我就不配做你夫君!”
“傻小子,你真是个傻小子……”韩凛低头默念着。
脸上的笑,热得快要冒汗。
两人重新行动起来,秦川拉着他的手越走越快。
就在韩凛感觉自己的心脏,马上就要变成只青蛙,从嘴里蹦出来时,秦川却突然收住了脚步。
害得其一个不稳,直接撞上了前面那宽大的肩膀。
秦川倒是没觉得怎么样,韩凛则一脸委屈地揉着酸胀的鼻子。
半埋怨半撒娇道:“干嘛忽然停下?不是还没到地方吗?”
瞅了瞅近在咫尺的巷子口,秦川说:“咱们从边上绕过去,别打草惊蛇。”
神色中,是作为将军的果决冷静。
“一会儿,我从房上过去。你就走巷子后头那条道,等着在后门拦人。”
“哦?”秦川如此正经的样子,总让韩凛忍不住想调戏两句。
“一代少年将军,化身梁上君子?嘿嘿,这出戏好看,我喜欢!”
明知说他不过,秦川干脆不啰嗦。
攀着道旁树干,顺手便上了一家屋檐。
在对着韩凛做出个得意的表情后,身姿轻盈地消失在一片青砖黛瓦中。
按照计划,韩凛走向了那条位于后街的小巷。
他走得很快,带着与所爱之人并肩作战的快意。
韩凛甚至觉得,自己踏出的每一步,都能溅起火星。
最终,也的确是他抢先一步。
在门口堵住了,想要出去打探情况的奸细——
那个与两人热情攀谈,介绍他们去王记酒馆,送给自己赤环的中年仆役。
此时此刻,这人仍带着一脸憨厚笑容,向自己请安问好。
只不过,眼睛里的光已经完全散了。
再怎么往回搂,也收拾不过来。
其实,自打见到韩凛从后门出现,身边又没跟着秦川,他就猜到自己被看穿了。
但这勾结敌国、刺杀将领的罪名实在太大,他不能认。
总要抱着侥幸搏上一搏,万一能顺利过关呢?
是而,这中年汉子只微微失神了片刻,便换上一副若无其事的笑模样。
对着韩凛请安道:“陛下这么早就回来啦,街上可还热闹吗?”
“嗯,很热闹!朔杨的上收节,果然名不虚传!”韩凛像猫逗耗子似的,陪着演起了戏。
“嘿嘿,谁说不是呢!”对方点着头、哈着腰。
故作随意问:“怎得不见秦将军回来?难不成被城里的新鲜花样绊住了脚?还是军队里出了要事?”
“哼,此人当真不蠢。”韩凛在心中冷笑。
“不不不,他非但不蠢,还比那群北夷人聪明得多。只可惜,没用对地方。”
“您是要找我吗?”犹带杀意的询问从天而降,唬了那中年人一跳。
再一转头,秦川的脸已贴到跟前。
要不是他定力好、稳得住,恐怕早被吓得瘫倒在地,尿了裤子。
“秦、秦将军……”中年人的脑子飞速运转着。
想先找个由头,离开这是非之地。
“您……您怎么从房上下来了?是不是前边看守的小厮贪玩,忘了给二位开门?”
“我这就去汇报管事儿,定要好好打他几个才是!”
说着,抬腿就想从对方身边绕过。
秦川显然没有韩凛的好性子,亦不欲跟其过多纠缠。
上来便问:“是你把我的行踪,泄露给北夷左次王的吧?还特意引我去那家酒馆,好让他们布下人手暗杀?”
“什、什么北夷?什么左次王?”中年人的背上爬满冷汗,手脚是刺骨的冷。
但面上仍是硬挺着,尽力做出一无所知的表情。
“小的我祖祖辈辈,都没出过朔杨城!别说北夷王爷了,就是草原上的羊都没见过几头!”
“刚才您说什么,暗杀?暗杀谁?陛下和您?这么大的事儿,可得快些知会方大人才行啊!”
说真的,他演得不错。
要是话能再少点儿,就更真了。
不过这也不能怪他,心虚多话是大多数人的天性。
“呵呵,这么一张巧嘴!全本的《尊者战鹫王》,真该让你去唱!”
秦川面上的笑清新俊逸,但在中年人看来,却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事实证明,这人不仅脑子活泛、演技俱佳,直觉还特别准。
就在秦川说完上面那句话后,紧接而来的一记扫堂腿,便把他撂到了地上。
脊柱还没来得及适应与石板撞击的疼痛,下一轮更为凶暴的攻击就到了。
膝盖处落下的剧痛,瞬间袭遍全身。
令那中年人,差点眼前一黑昏死当场。
秦川的声音还是那么平和,可字与字间却像带着无数刀刃。
刮得那中年人,连骨头缝子里都疼。
“我这人,耐心不多。再不从实招来,只怕你右腿膝盖也要保不住了。”
钻心的疼和怕,竟让中年人萌生出了一种,想要速死的冲动。
然而求生的本能,又令他不甘心地哀号阵阵。
说不上是求饶还是认罪。
只希望这声声凄鸣,能换得眼前之人半分怜悯,别再这样折磨自己了。
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见地上这半死不活的鸭子还在嘴硬,秦川抬起了腿。
看样子,这次瞄准的,是中年人尚能自如活动的右边膝盖。
绝望的光,化成泪水涌出中年人的眼睛。
他大声央求着秦川,内心蚀满了追悔的苔藓。
这把火,秦川烧得很有分寸。
他故意把脚落到中年人膝上,不轻不重地捻了几下。
样子像极了老鹰,在玩弄利爪下濒死的野兔。
韩凛适时出声阻止了秦川,两人间一唱一和可谓天衣无缝。
迈着优雅的步子,他走到那人跟前几步的地方。
蹲下身,看着地上这团扭曲的肉块。
徐徐道:“勾结外敌、叛国求荣乃是重罪,你不认也在情理之中。”
韩凛说得极慢。
连词语间的换气,都轻得似花儿在摇曳。
在此种气氛围绕下,中年人心底竟不由自主,燃起了生的希望。
随着眸子里的神采再次被点亮,韩凛却猛地直起腰身,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说出了,在那中年人听来,最不寒而栗的一段话。
“当然,我也知道你给自己留了后手,刻意对北夷隐瞒了我的身份。”
“可本朝天子当街遇袭,已是既定事实。”
“一旦传扬出去,只怕不仅是你一人死无全尸,就连你的妻子儿女、老父病母,都要跟着一起被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中年人痛苦地闭起眼睛,泪水止不住地滑落下来。
他是多想立即死在这一刻……
带着自己的秘密、自己的背叛和自己所有的贪婪。
可有些事情,动了念头便是错了。
一错到底,只能万劫不复、不得超生。
“到时候,你们一家白骨曝于荒野,尸身遭野狗啃噬,入不得鬼门关、过不了奈何桥,永生永世做着孤魂怨鬼。”
“还要被世间万民唾弃,连捧纸灰都接不到……你,当真要做得这么绝吗?”
韩凛的语调更和缓了。
唇角的清淡笑意,拿夕阳余晖一打,堪称美不胜收。
而这一切,映在那中年人眼里,就像看到阎罗殿里的阎王判官一般可怖。
不!不不不!
地狱里,没有这么吓人的景象。
那是死后魂魄,才去的地方!
但眼前这个人,毫无疑问——
只要他愿意,他就能让自己,活着见到地狱!
嘴里的哭嚎渐渐变成啜泣,直至归于平息。
随后,那中年人抬头望了眼天儿。
喃喃道:“是,是我一时贪心……收了左次王银两,把秦将军的行踪报告给了他们……”
“没有同谋、没有共犯……陛下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问吧……”
语气中,连生死都听不出来。
“你该交代什么,交代多少,自有方缜做主。”这是韩凛对他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然后,这个“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中年人,便由院儿里管家和小厮押着,一并送去了衙门。
在那里,朔杨太守方缜方大人,正襟危坐、不怒自威。
对着堂下几人,敲响了手里的惊堂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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