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着蹦下石阶。
酒壶盖子因这突如其来的动作,直接颠飞了出去。
要不是他眼疾手快,抓个正着。
恐怕这好不容易偷出来的酒,就全交代在大门口儿了。
秦川一手勾着酒壶的把儿,一手攥着个琉璃杯。
眉宇间的笑意,肆意疏狂。
长发高高束着,随意飘荡在身后。
猛一看过去,还以为是哪家风流狂士喝多了,不小心走错了地方。
全然意识不到,面前这人正是前不久那位,叱咤草原的杀神将军。
“唉,你们说他这往后可怎么办啊?一想起来,我就愁得睡不着觉!”
当一大群人同时在交谈的时候,耳朵总会先辨别出,它最熟悉的那个声音。
这不,越过万千人声,秦川很快就找到了许青山。
“这么个男娃娃,家里世代从军,照理说多好的底子——”
听许青山的口气,似在为一桩头疼的事儿烦恼着。
“可他偏就爱些文章典籍、诗词歌赋。一天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整日价坐在桌子前看书……真是,唉……”
咂嘛着这话里的意思,秦川想起来了。
许青山好像的确跟自己说过,他有个特别喜欢读书的儿子。
打小就不爱舞刀弄枪,一岁抓周也是扒拉的笔墨纸砚。
为此,让这个直肠子的副统领很是犯愁。
总怕家风无人继承。
这边正想着,就听那边有人开解道:“嗐,孩子爱学什么就让他学什么呗!”
“你看咱方大人,正经文人出身不一样把朔杨护得好好的?”
那个声音继续说。
“只要心放得正,有股子胆气,用刀用笔都一样!”
“可不是嘛!”一个略略沙哑的低沉嗓音插了进来。
“您看我家那闺女,一直闹着要跟我学武,说将来也要当兵保卫朔杨。”
“开始我也是愁啊!可后来一想,这有什么的?要真能征女娃娃入伍,我就跟她当对父女兵,保管是一景儿,哈哈哈哈!”
说完,一桌的人都乐了,秦川也乐了。
是啊,这些人,脱下军装,也是儿子、丈夫和父亲啊!
他们也有自己的小小天地想要守护,再苦再累都在所不辞。
“嘿,你这么一说,我倒有了个注意!”
旁边桌上的一个年青后生,被许青山他们的谈话吸引。
干脆走过去,拍着两人肩膀。
“副统领家的儿子爱读书,孙大哥家的闺女爱习武,不如两家就定个娃娃亲,来个珠联璧合、文武双全啊!”
一番调侃之语,彻底把周围几桌的气氛点燃了!
远的近的,都跟着起哄架秧子。
有的甚至算起了黄历,说三日后就有个结亲的好日子。
秦川搁不远处听着,觉得自己脸都快笑僵了。
赶快就着手里的酒喝下一杯,准备看许青山怎么应对。
好在此人虽然直,但在做事儿上还是有一套的。
拉着那贫嘴的后生猛灌了三杯不说,自己还自罚了两杯。
算是没牵连别人家闺女,再被唠叨。
现在的秦川,活像个走街串巷,没事儿干就巴着听闲话的老太太。
见这边的热闹差不多了,便挪着步子继续往前走。
他喜欢听这些人说话。
越不起眼儿、越鸡毛蒜皮越喜欢。
这是属于战争的另一个侧面,由无数鲜活的笑脸堆成。
前面那几桌,明显是北夷人。
不等走近细瞧,单从他们豪放的坐姿上,秦川就认得出来。
虽然他们已在竭力收敛适应,可多年养成的习惯,并不那么容易改变。
这些人,还需要时间。
“你、你肩膀上的刀伤,没、没事了吧?”
秦川听见,这些北夷人凑在一起,仍在用中州话交谈。
有些磕巴、有些生疏,但都很努力。
一个高约八尺的彪形大汉,拍着自己左肩。
稍微转了几下道:“早好、好了!季统领找、找来的大夫,是、是真厉害!我还以为,这条膀子肯、肯定保不住了呢!”
听大汉这么一说,周围那些人都松了口气,纷纷向他道贺。
推杯换盏声,一时不绝于耳。
“阿依略,你、你打算什么时候,把北夷那儿的一、一家老小接回来?”
大汉爽快地受了几杯酒,将话题引向了对面坐着的小伙子。
不同于之前,谈起这事儿的愁苦与焦虑。
这回,小伙子脸上出现了欣喜的光。
“我都、都打听好了,也跟家里人通、通上信儿了!等庆功宴一完,我马上去、去接他们!”
又是阵豪放的祝贺之声。
桌上众人纷纷举杯庆祝,那小伙子近在眼前的团圆。
“到时候,需要帮忙了,就说一声!咱们肯定没、没二话!”其他人提议着。
“嗯,许副统领都安、安排好了!这次,绝对没、没问题!”
叫阿依略的小伙子点点头,又喝干了一杯酒。
这时有几个眼尖的,注意到了正捋着驻马楼外沿,溜溜达达的秦川。
伸手招呼道:“秦将军,怎么一个人呆着,快这边儿来!”
语气熟络的,好似相识了多年。
秦川将嘴一歪,牵出个颇带痞气的笑。
令看见的人,都不禁在心里感慨。
瞅瞅人家这是怎么长得?
要身量有身量、要模样有模样,就没一处不好的!
还一点儿不自大张狂,见了谁都客客气气、有说有笑。
他脚步有些晃悠,一看就是喝了不少。
只是秦川也不知道,醉了自己的,到底是这手里的酒,还是面前众人的笑。
尤其是他刚走近一桌,就听闻了件大喜事。
“既然都平安回来了,你跟锦娘的事儿,总能成了吧?”
说话的,是个约摸二十三四岁的壮小伙。
一边咋吧着酒,一边拍着身旁那人。
被问的是个小年轻,看上去顶多刚成年。
在大家好奇的眼神中,流露出少年人特有的羞涩。
“嗯……我去她们家提过亲了,她父母也都答应了……等天再暖和些,就、就办事儿……”
说完,小伙子抹着通红的脖子,飞快低下眼皮。
“其实啊,要不是你这孩子固执,哪至于等到这会儿呢?”
另一边走过来个中年人,听口气应该跟这年轻人很熟。
“我不想耽误她!”那小伙子抬起眼。
脸虽然还是红着,但语气已完全变了,十分坚毅决绝。
“我自己死了没关系,可不能连累她这么个好姑娘,为我守寡!”
秦川的酒,被这句话砸醒了一大半。
他想起当年华英山上,大雪纷飞中,自己对韩凛好像说过类似的话。
那时候,他是真的想要独自背负起所有。
一去不回头。
无论前路多难多险,都要一个人去面对。
只求身后那人平安顺遂、富贵长年。
然而,时移世易,再次寻回挚爱的秦川变了。
他懂得了生命的可贵之处,正是在于它的短暂和无常。
在能好好相爱的时候,抓牢彼此的手。
总好过失去后,痛悔没能给对方,多留下些美好回忆。
想到这儿,秦川倾着酒壶斟了满满一杯。
挺直身形,向那个年轻人走去。
人们看前将军端着酒走来,纷纷起身让路,眼里闪烁着明亮的光彩。
那小伙子,似乎还沉浸在对心上人的思念里,有些后知后觉。
待想起身时,竟被对方一把按住,很是左右为难。
“大家都坐下吧!今日你们才是主角!”
秦川用握着酒壶的手滑过一圈,示意跟前的人各自归座。
接着,冲身边年轻人举了举杯。
“恭喜恭喜,这杯就算是我提前讨的喜酒吧!”
说完仰起脖子,一口气儿灌了下去。
欢呼起哄声,再加上击掌拍桌声,令场面一下子沸腾了。
几个胆大的兵士,让出自己的座位,连拉带拽地把秦川按了下来。
调笑道:“将军,过几天我儿子就该过满月了,您赏脸给喝一个?”
“还有我,还有我!八月二十,是我爷爷的八十大寿!将军,这可是喜事中的喜事吧?您一定得干一杯!”
“去去去,你个中秋往后的凑什么热闹!将军,我这事儿近,我侄子下个月就准备上学堂了,能讨个吉利不能?”
一时间,秦川还以为,自己是掉进了哪家的圈里。
耳边叽叽喳喳、轰轰隆隆响个不停。
加上这帮人下手没个准数,自己肩膀和后背都快给拍薄了,还要再摸索上两把。
至于手里那杯子,更是没见空过。
一开始,还能说笑着缓缓再喝。
到后来,基本就是硬灌了。
有专门倒酒的,有专门抬胳膊的,还有专门起哄和按着不让起来的。
直到人们把左邻右舍、七大姑八大姨,都淘换了个干净。
见实在没甚可说的,才放秦川离开。
从座位上站起来时,这位风头无两、叱咤风云的前将军,连脚底都是虚的。
两腿晃晃悠悠,手臂似不听话的枝条般垂着。
宽大的肩膀,跟着身体前后摆动。
别有一番仙人醉行、狂士酩酊的风流韵致。
扶着越来越昏胀的额头,秦川觉得脑袋好像是被人按进了水里。
无论看什么、听什么,皆蒙着一层白汽。
呼吸也浅得要命,只能不断喘着。
可刚走到嗓子眼就被打了回来,化作灼热一团。
耳朵里倒是没有水声,但总有仙乐般的旋律,在拨弹着脑仁儿。
刚上来还是微弱的独奏,颤颤巍巍、悠悠扬扬。
到后面,就变成百花齐放的合奏了——
嘹亮的唢呐、急促的琵琶、清雅的古琴、婉转的洞箫。
还有怎么也忽略不了的,敲击着当阳穴的鼓点。
秦川沉浸在这片幻化出的仙乐中,微微扬起头,笑得憨厚又迟钝。
捋着冰凉坚硬的墙根,继续往后转着。
借由后背贴上墙面,所带来的刹那凉意,勉强调动着神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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