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等回去啊!可得给我媳妇儿,好好做几身儿新衣裳!”
厚重利落的声音,破空而来。
不用抬头看,就知道是孔毅。
“我不在家的这些日子,里里外外就靠她一个人撑着了……”
如拳头般有力的嗓音,渐渐低了下去。
借着酒劲,这群平日不拘小节、五大三粗的汉子们,终于展现出了自己的铁汉柔情。
冯初九拍着将脸埋在手心里的孔毅,点头道:
“唉,自古忠孝难两全!还好这次回去,能赶上我娘的六十大寿……要不她老人家,不定要担心成什么样子……”
赵直坐在他俩旁边,眼看这一桌的氛围,就要被带进谷底。
赶忙出言开解:“你们想点儿开心的事儿啊!这一遭回去,赏也领了、衔也加了,家里将来的日子还用愁吗?是不是?”
王成思可是个细心人儿。
见赵直有意缓和气氛,忙给孔毅和冯初九斟了两杯。
又搡搡他们的胳膊说:“就是,就是!咱们这群人,抛家舍业地图个什么啊?不就图个父母安乐、妻儿富足吗?做人啊,得学会知足!”
“对,成思说得对!”侯生端着酒杯站起身。
朝着几人举了举道:“来,干了这杯!换上个笑模样儿,咱好回去见他们!”
“说得好,干!”
“来,来,都干了!!”
“对,干!!!”
刚要笼上来的愁绪,被一阵豪爽奔放的笑声驱散了。
秦川似看见一轮红日,从桌上冉冉升起。
越飞越高、越飞越高,直到和天上的那盘融为一体。
永远,照耀着中州大地!
很有些狂气的笑声,自秦川口中吐出。
到底还是惊动了酒桌前的人。
侯生最是眼尖,腿脚更是麻利。
人到、话到、胳膊到!
扶着秦川,就先露了个笑脸儿。
“将军您怎么来了?快快快,快这边儿坐!”
样子,真的很像当街揽客的小二。
晃了晃手里半空的酒壶,秦川原想拒绝。
可往前一看,孔毅、赵直、冯初九还有王成思,笑得那一个比一个亲切慈祥、真诚喜庆。
尤其是孔毅,光笑还不算完,手还一直招着。
对着自己,似有无限掏心窝子的话要说。
见实在拗不过盛情,秦川在心里找起了理由——
这些,都是跟着自己一路成长、拼杀过来的“家里人”。
自然是要比其他人,好说话些。
看自己已经成了这副样子,总不好再强拉硬灌了吧?
“家”这个字,在秦川现阶段已不太灵光的脑袋里,被无限放大着。
简直就像某种咒符般,直接贴在了面前几人脑门上。
随着他们亲切的笑容、温暖的问候,和一双双热乎乎的手,彻底让其放松了警惕。
可事实证明,越是“自家人”,下起手来才越没有顾忌!
非但如此,他们还最了解自己的弱点。
知道什么样的陷阱最好使,更知道怎么把自己,一步步引诱进陷阱里。
先是孔毅举着酒杯,什么话都还没说,仰头就喝了个精光。
那厚实有力的大手,随即搭上秦川肩膀。
言语动情道:“将军,我孔毅就是大老粗一个,不会拽那些文绉绉的词儿!”
“咱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跟着您、跟着飞骑营,我孔毅这辈子——值!”
周围,响起一片击节应和之声。
当然了,这并不是他们为了劝酒,故意编出来哄秦川的。
而是每个人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
只不过,这跟往前将军杯子里倒酒,恰好两不耽误。
秦川用发木的脑子,思考了几秒钟。
尽可能集中精神盘算着,胃里还能装下几杯酒。
三杯?还是五杯?
反正,一杯肯定不成问题!
得到这个结论的秦川,放下心来。
没等别人上赶着让,自己就把杯端了起来。
利落一笑道:“能认识大家,也是我秦川一辈子的荣幸!为这个值,为这个幸,这杯我干了!”
在无数欢呼鼓动下,又一阵芳香甘辣,被泼进嗓子里。
秦川觉得,自己的脑瓜子似乎更钝了。
就像是拿木屑拼成的,稍微碰碰就碎了。
本着绝不能让场面掉下来的原则,赵直这儿还不等秦川把胳膊撂下,话就早早递到了。
“将军,什么都不多说了!这一杯,我敬您!”
说着抬起头,将酒豁进了嘴巴。
杯子撞在桌面上,像利刃交锋的声响。
秦川酥软的脸上,出现了为难的神色。
这是他的本能,正最后一次尝试着保护他。
可对面,显然棋高一着。
“您放心,就这一杯!我赵直绝对说话算话!”
与适才一样的芳香甘辣,充斥着秦川口腔。
这回,他真觉得自己连牙都软了,跟舌头一起在嘴巴里漂浮着。
如同纸做的小船,漂流在大海上。
在他来不及注意的角落,赵直飞快跟冯初九、王成思交换了个眼色。
先前还在拼酒的郑星辰、江夏和沈南风,也寻着热闹到了。
再往后的事情……秦川就记不太清了。
他只知道,自己是趁孔毅他们抬酒时溜走的。
不,说“溜走”还不太准确。
应该是“逃跑”才对!
还是手脚并用、闪转腾挪地那种跑。
宛若败军的俘虏,拼了命想要逃开抓他的敌人。
还好,驻马楼八面都有门。
秦川慌不择路地闯进一扇门内,心脏在酒精持续作用下,跳得比鼓面上的豆子还快。
只是不知道,这里面泵出来的是血,还是琼浆玉液。
他将后背死死贴在门板上,以支撑不听话的双腿。
一只手按在心口,想压下疯狂起伏的胸膛。
同时,还竖着并不敏锐的耳朵,睁着并不机警的眼睛,留意着外头的动静。
想以此确认,到底有没有人发现自己。
谢天谢地,完全没有!
秦川长长舒出一口气,借着身后的承托就想往地下坐。
猛然间一抬眼,却见韩凛和方大人站在自己面前,季统领则立在稍远的地方。
可以这么形容——秦川是直接从地上蹦起来的!
那动作,比之前逃跑时还要快。
他有些仓惶地,把酒壶藏在身后。
对着面前几人道:“嘿……嘿嘿……我、我刚刚觉得有些不舒服……想去、去楼上吹吹风,筵席散了记得叫、叫我啊……”
说完,侧身便贴上了楼梯扶手。
一步三晃地,往上扯着自己僵木酥麻的身体。
完全没留意到整个过程中,韩凛他们从未说过一句话,也没往前挪动过半寸。
这是当然的了!
如果我们,能够帮秦川把蒙在他眼上的酒花拿开。
那么他也能看清楚,前番与自己交谈的,根本不是韩凛和方缜。
而是三株,搁在架子上的雁儿花……
夕阳西下,染红了天边的断雁岭。
也给驻马楼的石绿顶子,镶了圈儿金色的毛边。
碧血坡上,绿草摇曳在这即将落幕的和煦里。
晚风吹拂成一首诗,飘荡在烈士们的墓碑前。
在末了一点儿残阳的照耀下,士兵们身披晚霞,结着伴由高坡各处四散而去,准备回自己的城南大营。
一时间,汇集的海面化作无数条支流,向四面八方倾泻奔腾。
韩凛站在驻马楼门前,陶醉地听着他们最后的交谈。
就像在一场轰隆隆的海潮中,听懂了每一朵浪花的语言。
他的脸,被打上了一层暖红色的柔光。
嘴角噙着的慈悲笑意,和眼里流淌的粼粼波光,让这位年轻帝王,多了些跳出尘世之外的俊逸超脱。
令每个不经意瞥见这一幕的人,都以为自己看到了,传说中的赤雁尊者。
一阵细微的脚步传来,韩凛将头转向后方。
那里,是季鹰带着无奈得为难神情。
“果然还是没找到?”
韩凛的笑瞬间从天上落回地面,裹着十足的烟火气。
“回陛下,都问过了,谁都没瞧见前将军之后去哪儿了!”
季鹰的话语,远不如他的表情急切。
“只知道,前将军在飞骑营桌上呆过,那一片靠近驻马楼西南门。”他汇报着,用手指了指方位。
目光如长了脚的小老鼠,刹那间就蹿到了门边。
韩凛瞅着四敞大开的门扉,跟它旁边向上延伸的楼梯,立马就明白了个七七八八。
“季爱卿,你和方爱卿忙碌了这么多日,还是尽快回府休息吧!”
他的眼神转回来,落到季鹰身上。
“可是前将军还……”季鹰多少有点儿不放心。
怕那孩子一时酒醉,不辨方位,再迷了路。
“无妨,这里这么多打下手的人,总能找着的。”
韩凛倒不以为意,只劝着方缜和季鹰归家歇息。
两人犹豫片刻,又说了些即将送别之语,才在韩凛催促下,迈出了驻马楼。
走之前方缜还特别叮嘱,若实在寻不到人,可派先前那位礼官传话,发动更多人去找。
韩凛都笑着一一应下,泰然自若的样子,好像不过丢了几枚铜板。
目送着方缜和季鹰下了高坡,韩凛折返身来直接上了楼梯。
其间,别的地方连看都没看一眼,更没跟旁人交谈。
只嘱咐礼官告诉底下人,收拾完了也快快回去,自己这儿无需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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