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侄儿都想过了……”韩凛瞳仁中,流光溢彩转瞬即逝。
如同蜿蜒山间的溪流,被悬崖峭壁挡了个结结实实。
“请皇叔放心!侄儿会处理好一切!中州、皇位、还有自己!”
他的眼神,是那样坚毅沉重。
传递出的决心,又是那样蛮横孤绝。
可显现在唇边的笑意,竟是如此云淡风轻、天高海阔。
韩凛的声音也扬了上去,似一只闯进云霄的雨燕。
“皇叔可还记得,当年高祖为保中州安稳,曾下旨命宁安公主,出塞和亲。”
“与公主一同远赴塞外的,还有面精心织就的狼头大旗,以及一方纯金打造的熨斗。”
“唉,这如何能忘得了啊?”穆王将手臂搁在旁边小桌上。
目光,暂时从韩凛移向了窗外。
缓缓道:“那段历史,对每个中州子民来说,都是最沉痛的耻辱……”
“天子遭人胁迫,只能下嫁亲女,还要以厚礼相赠,庆贺北夷王上熨帖大漠、一统草原……”
“这桩桩件件提起来,哪个不是血泪屈辱、百年憾恨啊……”
自己果真没有看走眼!
无论在何种境遇下,自己这个侄儿,都会把中州利益放在第一位。
可世间之事,往往并非靠着一腔热血大义、一心机敏玲珑便能轻易改变的。
他执意要选的那条路,只会比想象中更加艰苦、更加孤独。
穆王转回目光,在眸子里写下泣着血的句子。
与韩凛,重新展开这场无声地对话。
“你怎么保证得了?朝局之上的波谲云诡、算计倾轧,你统统都经历过,还差点儿赔进自己一条命!”
“你母亲死前的经历,还有身边人的背叛,这些难道你都忘了吗?”
穆王的质问,几乎全在韩凛意料之中。
他唯一算漏的,就是没想到对方会提起自己的母亲。
追忆时的那份低沉哀痛,简直要把眼睛都砸碎。
韩凛想起了,那日穆王来劝自己迎娶子舟时的情景。
当时他就觉得,皇叔透过自己,似乎总在看着另外一个人——
一个这辈子注定无缘亲近,却又放不下、忘不了的人。
对了。
皇叔府上,好像总是种着很多绣球花。
什么品种、什么颜色都有,花开时团团簇簇,艳若云霞。
而韩凛从没忘记,自己母亲生前,最爱的就是绣球花。
她还跟自己说过,绣球生得和婉恬淡,不争不抢、不出风头。
只那么小小地缩着,聚在一起,就足以抵御漫长的等待和分离。
哪怕前路再黑再暗,也能靠着生命里曾燃起过的那团火,一直、一直地走下去。
这些话,年幼的韩凛自然没有听懂。
但他还是记住了,母亲说这些话时,眼睛里闪烁出的光。
那是一种希望和失望、期待和无奈交织在一起的光。
说喜算不上喜,说痛又算不上痛。
只是那样遗憾地亮着,连句抱怨都没有。
那个时候,母亲总是爱站在院子里看天儿。
有时直站到夕阳西下、月升中天,才肯进屋。
那个时候,韩凛也总以为,母亲这样痴痴地站着、看着,是在思念那不知何时才会来的父皇。
回忆到这里就结束了,与开始时一样没头没尾。
韩凛花了些时间,定住自己眼睛。
将最后的请求,一字一句刻进目光中,呈送给了穆王。
“皇叔,侄儿这辈子,从没求过任何人……这回,我只求您信我一次,给我一个机会……无论如何,我韩凛绝不会拿中州、拿天下来冒险!”
“太像了……他与霖儿实在是太像了……”
恍惚间,穆王似看到有一双手,搭在了对方肩上。
纤细柔弱、莹白修长。
那是他记忆里的手。
从还是肉嘟嘟、圆乎乎的时候,就陪着自己一块儿长大。
稚气渐渐褪去后,也是这双手为自己缝制了,人生中第一个荷包。
上面,是粉蓝色的绣球花。
那再后来呢?
再后来,这双手怎么样了呢?
穆王不愿去回想,却也知道避无可避。
后来还是这双手,接过自己的书信,轻轻挥动着。
向那份从未出口过的感情告了别。
最后,依然是这双手,将三尺悬于梁上。
套进了同样白皙脆弱的脖颈……
将要失控之前,穆王把脸转向了别处。
他站起身,一步一顿地慢慢朝着韩凛走去。
那种感觉又来了。
韩凛看着穆王。
只觉眼前这人,是在向着自己毕生的遗恨与愧悔前行。
拖在身后的不是脚步留下的余音,而是经年压抑地哭泣与叹息。
“好……好……”穆王拍拍韩凛的肩。
就在那双手,适才出现过的地方。
“能迎回狼头旗和金熨斗,可见北夷气数已尽、天地不佑!”
穆王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既然大错早已铸成,又何必拿陈年旧事,去伤现在人的心呢?
自己与霖儿曾经错过的、放弃的。
或许真能,从他跟那个少年身上找回来吧?
韩凛看到,穆王眼里的风暴平息了。
瞳孔就像一口深井,再也掀不起半点儿波澜。
眼神与话语一样,共同回归到了公事公办的状态。
“好,看在故人的份上,我信你这一遭!可若哪天你因情误事、因私干政,我必定不会坐视不管!”
“侄儿替母亲和自己,谢过皇叔了……”一滴清泪滑过韩凛面颊。
他执手深深拜了下去,仍是什么声音都没有。
是啊,生在帝王家,有些事情就只能烂在肚子里。
如同有些人,只适合停留在过去……
许久的沉默,在韩凛和穆王间横亘起一条巨大的沟壑。
身处裂隙两端的人,就那样对望着。
将一切,埋进了不言之中。
韩凛眸子里,泪光依旧若隐若现,带着对生的执念与眷恋。
而穆王的眼睛,仍是千年深井般得沉和暗,守着已死的温情缱绻。
“根据朔杨那边传回来的奏报,朝廷早做了两手准备。”
最终,还是穆王先压下了心绪的波动。
开口道:“元胥王上和左次王两个,一明一暗、一压一抬,恐怕不消几年,中州边患就可彻底平息。”到时候,让他们兄弟俩在窝里斗,咱们只需作壁上观。”
韩凛点点头,笑容里的帝王风度,替代了原本的年少情重。
他把穆王让回位置上,自己则转身绕到了书案前。
闲闲落座道:“是啊,正好省得我们动手了。这左次王送上来的时机,真是够巧的。”
回想着那场朔杨城中的变故,韩凛只觉这一遭连老天爷都在帮自己。
他拿眼睛扫过案上堆积的奏折,见一封书信夹杂其中,随即将其抽出。
一边展开一边问:“这就是我那好兄长,托人送来的亲笔信?真是诚意十足!”
穆王亦撇嘴笑笑。
“可不是吗?他在信里,除了恭贺中州安定边陲,还夸你年少英武、慧眼识人。更表示,一定会遣时团前来、当面贺喜。”
“呵呵呵……”韩凛面容艳如三月桃花,说话的语气却似带着霜雪。
“以贺喜之名,行刺探之实,还真是南夏惯用的伎俩。其实,倒也不必如此麻烦,兄长想知道什么,大可让太师修书给徐大人,唠唠家常、串串闲话,保管比他自己写信有用。”
“哼,你啊,你啊——”穆王冷笑一声。
“这手腕使起来,是愈发精到喽!你这案上刚接下书信,徐铭石府里的远客就到了。”
“哦?兄长和太师,这是连一刻都等不得了?”
韩凛的口气有些轻蔑,心下却加着十二万分小心。
穆王复端过茶杯,掀开盖子道:“他们如何等得起啊?你平地一声雷地搞出这么个动作,明眼人都看得清楚,挨打的虽是北夷,真正冲着的可是南夏!”
“也是!这下子,两边可算是明牌了!”韩凛靠向椅背,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话语里,透出几分散漫。
“那今早传来的消息,应该就是使团人员的名单了吧?”
他回忆着自己与韩冶刚碰面时的对话,心里愈发想笑。
“嗯,那份名单我看过了。”穆王饮过茶道。
“除了巫马太师这个定海神针外,这次还特意指派了两个将军随行,说是方便交流经验、互通有无。”
“这两人的底细,清楚吗?”韩凛用手压着那封南夏帝的亲笔信,脸上看不出表情。
“着人在查了,想来不日便有结果。”穆王回禀着起身,一副商议完毕,打算告退的样子。
韩凛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抬手道:“皇叔为我操劳了这些日子,是该好生歇歇了。咱们叔侄俩,明日朝堂再见吧。”
“臣,告退。”穆王撂袍拜过,倒退着步出殿内。
屋外的阳光,果真要好多了。
早已过了正午日头最毒的时候,却还是亮闪闪、光灿灿的,照得人连心事都藏不住。
受过孙著的礼后,穆王走下殿前的宽大石阶。
拿眼望着远处,金红掩映的宫墙。
脸上的表情哀中带伤、亦悲亦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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