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川含笑将目光移到萧路身上,却见他眼中亦泛着点点波光。
想来,若不是爹爹在旁,又碍着世情道理。
师父肯定会跟山云、礼叔、廉叔他们一样落泪吧?
“秦淮说得没错,他瘦了也高了……脸上尽是憔悴与风霜的痕迹……”
无论怎样被拉扯推搡,萧路一双脚仍是牢牢钉在地面上,未曾挪动分毫。
就像生出了根须的柳树。
任枝条如何摆荡,树干都不会动摇。
看实在拉扯不动,小松又转头扑向了随后而来的秦淮。
他冲到对方身边,一把抱住大腿,雀跃地喊着。
“秦叔叔、秦叔叔!师父他回来啦!”
秦淮原就比萧路要淡然许多,回应起小松自然不费什么力气。
他爱怜地摸摸孩子的小脑瓜,微笑点头。
“嗯,我们都知道了!你的师父回来了,你很高兴,是吗?”
“高兴!高兴!实在是太高兴啦!”孩子的欢叫,再一次充满了别苑。
这回,竟是久久未能平复。
如夏天里,怎么也停不了的雨。
秦川看向自己的父亲。
他的从容沉着,在一片或欢喜或悲戚的情绪中,显得尤为难得。
不慌不忙、不紧不慢。
是秦川,最想要的那种迎接。
而秦淮的到来,亦安抚住了萧路的毛躁。
他朝后看了看,重新转过头。
对着秦川绽开个,跟过去一样清淡的笑。
刹那间,秦川只觉仿佛一整个夏季的绿意,都围拢到了自己身边。
在眼前铺张出一场,生机盎然的鸟语花香。
隔着这青绿色的帘幕,他看见爹爹和师父,齐齐对着自己点头。
鼓励自己说出,从踏上归途起,一直酝酿在心底的那句话。
“爹爹,师父,我回来了。”
秦川调整好身形,用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口吻,说出了这句期待已久的开场白。
夕阳余晖,铺满了别苑中的一草一木。
在这最易伤感的时刻,众人的心却因团聚而热烈跳动着。
一如吹拂不停的晚风。
“时辰不早了,洗把脸先吃饭吧。”秦淮的回答亦是平平无奇。
仿佛这个多月,秦川不过是奔走在卫信苑里,从未远离他们身边。
“好嘞!”脆生生的欢呼,第一次出现在秦川嘴里。
他笑着搓搓自己的鼻子,跑上前去夹起小松便道。
“走,跟师父一起洗把脸!准备吃饭喽!”
看着那一大一小,互相嬉笑打闹的样子,萧路微微侧过头。
“这就是将门父子的相处方式吗?在下今日,真是受教了。”
见萧路有心打趣自己,说明状态已调整回来了。
秦淮便不再示弱,抱起肩膀调侃道。
“呵呵,今日该是在下开了眼界才对!没想到,一向清微淡远的萧先生,也有这般失态的时候。”
不得不说,若论嘴皮子上的功夫,秦川还真该跟自己爹爹好生学学。
这不才两句话,萧路已被气得僵在原地。
空张着一张嘴,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只有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就差直接上手了。
“我看啊,先生还是留着些力气。”看出萧路用意的秦淮,往旁边闪了几步。
继续笑道,“把打翻的茶壶、茶碗,收拾了再说吧!”
“我不收,谁爱收谁收。”仍是清清淡淡的一句。
但埋在底下的活泼意味,却已呼之欲出、瞒无可瞒。
“好,我收,我收还不行吗?”秦淮还是那样笑着,抬腿就往屋里走。
萧路“哎”了一声,赶紧发力追上。
嘱咐道:“记着赔我一个新的公道杯啊!”
“是,萧先生吩咐,在下无不从命。”秦淮止住步子,朝着萧路便作下一个揖。
然后,趁其抬手要打的间隙,嬉笑着溜进了屋内。
“这两个人真是,越来越像小孩儿了!”
洗完脸出来的秦川,正巧撞到了这一幕。
他一边乐着一边摇头。
心里却惦记起,今晚与韩凛的亥时之约……
随月亮一同升起的,除了团圆后的喜悦,还有桌上饭菜的香和热。
当一道道冒着热气的佳肴,被陆陆续续端上桌。
秦川才对“回到京城”这件事,有了实在的感觉。
四喜丸子、糟溜鸭脯、油烹虾段、八宝葫芦鸡、福荟双全汤……
见自己素日爱吃的菜,几乎占了整张桌子,秦川肚里的馋虫可算被彻底勾了起来。
他先是吸溜着鼻子,闻了闻弥漫在四周的香气,接着才拿起筷预备让菜。
“你刚回来,想吃什么就自己夹,不用顾忌我们。”
可话还没等出口,就被萧路给拦了下来。
语气是那样温和恬淡,像一杯冷热正好的茶。
秦淮坐在他右手边,斟上杯酒后跟着帮腔道。
“是啊,你顾好自己就成。我们这么大人了,饿不着。”
说着端起杯子,小小饮过一口。
秦川知道,这是爹爹在为自己接风。
少年的笑容荡漾开去,又恢复到了在家时,那副开朗外放的模样。
一双眼睛熠熠生辉,好看的贝齿弯出道浅浅的月牙儿。
“师父,您快吃这个!”小松费力夹过个圆溜溜的丸子,战战兢兢地放到秦川盘子里。
腆着的小脸儿,比那丸子还要可爱喜人。
“好,我们一起吃!”秦川将一个鸡腿递到小松眼前,两人皆笑得合不拢嘴。
桌上气氛一下子就热起来了,秦淮和萧路也随之动起筷子。
席间,小松总拉着秦川问东问西,全是些北夷征战期间的事。
秦川呢,亦是半点儿应付的意思都没有。
一五一十地回答,每一个或天马行空或有理有据的疑问。
只不过,这里面他尽可能隐藏掉了自己。
讲述的多是飞骑营中人,出色的身手与表现。
听得小松一脸心驰神往,直说要再跟师父去营中历练。
秦川自然是依着他的。
二人还当堂击掌为誓,说好了等中秋一过,就带小松去卫信苑小住一月。
让他真正参与进飞骑营的日常训练中来。
“万岁!!!”
孩童特有的呼喊声,直震得桌上地动山摇,险些打翻了萧路面前的酒盅。
秦川忙向小松嘴里塞了个剥好的虾,算是勉强止住了他的亢奋。
“咦?”嚼着虾的小松,这时才发觉出些端倪。
后知后觉道,“师父,您今日怎么没陪着秦叔叔和先生喝酒呢?”
“咳咳咳……”十分刻意的呛咳声,加重了秦川面上的绯红。
他将脑袋往环住的胳膊处埋了埋,以此掩饰自己的心虚。
可如此不自然的动作,如何能瞒过那两双洞察世事的眼睛?
一旁的萧路与秦淮,饶有深意地对视一眼后,便齐齐举起酒杯。
含笑将面前少年的心事,溺进了这芬芳的琼浆玉液中。
当然了,这回在席上滴酒未沾的,不只是秦川。
还有远在宫墙之内的韩凛。
他们不约而同地都想把这第一杯酒,留给彼此的洞房花烛夜……
陈子舟殿里,已好久没这般热闹过了。
上菜的、倒酒的、递帕子手巾的,可谓络绎不绝、摩肩接踵。
在这片由人流组成的欢快中,韩凛与女孩儿相对而坐。
中间隔着拘谨不宁的采薇。
在给她盘子里又放下一块青笋后,陈子舟忍不住劝。
“采薇,你安安生生坐着就好!想吃什么自己夹,多出来的那个人啊,不用管他!”
一听这话头是冲自己来的意思,韩凛显然不甘示弱。
将腿一搭,笑着说:“刚才还兄长长兄长短的,这怎么一到饭桌上就变脸了呢?”
“采薇,我看啊,你根本不用顾及你家小姐,她那一肚子歪理,就够填饱肚子的!”
“哎,你!”陈子舟立时竖起两道柳叶眉,气势汹汹地看向韩凛。
嘴里却没什么,一招制敌得好词儿。
只能干巴巴瞪着眼,朝他做出副不甚服气的表情。
好在韩凛最懂察言观色,连忙抬起两只手道:“投降!我投降还不成吗?”
眼神里流露的真诚,简直能打动天边的星星。
“兄长想要认错,也要拿出点儿诚意来才行啊!”
忽有一计袭上心来的陈子舟,端起旁边没用过的酒杯。
“不如就自罚三杯,当做赔罪如何?”
“这……”韩凛的脸随着越靠越往前的酒杯,由浅红转为粉红、又由粉红转为嫣红。
眼看就要胀成颗樱桃了,陈子舟才抽回手。
笑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一串怎么也止不住的响脆笑声,自两人中间摔打出来。
是采薇正双手捧着肚子,乐得前仰后合。
晶莹的泪珠,从挤成一条线的眼睛里滚出来。
在她圆润如满月的脸上,留下道好看的弧线。
伴着这样悦耳的笑,韩凛和陈子舟用完了最后一道汤。
窗外,已是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轻柔的凉风,接管过蒸腾了一天的大地。
给人们带去,独属于夜晚的朦胧与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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