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认过厨下睡觉的睡觉,躲懒的躲懒,屋内并无留守后,秦川立直了身板。
一边拿袖子擦汗,一边把门推开条缝儿。
顷刻间,各种食材香气夹杂着柴火味,钻进鼻子。
令本就闷热的夏夜,平添几分暖烘烘的燥。
肚里馋虫再次被勾起活力,大喊大叫直要闹上天宫。
为尽快安抚下这越打越欢的惊雷,秦川只好赶紧打开门。
将善后工作,留给了紧跟其后的小松。
安全起见,夜晚疱屋内并没有多余烛火。
好在今夜天气甚佳,月光清澈如银,照在房间里倒不觉得多暗。
就在秦川一心沉浸在,挑选吃食的快乐中时。
小松一眼便瞥见了南边柜上,放着的一整碟香酥鸡。
那红润的色泽、肥美的体态、娴静的姿势……
简直就是招呼着眼前人,快些过去品尝!
在这勾魂儿更勾馋虫的诱惑下,小松眼睛直了、嘴巴圆了、连手脚都麻了。
脑海里,除了与美味鸡腿亲密接触以外,再也容不下旁的东西。
所以,他撒手了!
“哐当”一下巨响伴着合拢的门扉,自二人身后爆炸开来。
吓得秦川登时三魂全失、七魄无主。
哪还管得了,肚里饿鬼?
只一味四下张望着,宛若刚刚探出洞穴,就被吓到脚软的小兔子。
然而,世事无常的奇妙之处就在于——
同一个声音,在有些人听来是惊心动魄。
换了另一双耳朵,就变成了心花怒放。
随着“哐当”一声,一大碗满满当当、热气腾腾的馄饨,自上而下落到武隐面前。
接着,是姑娘爽利干脆地催促:“快吃吧,最后一碗了!”
处于本能反应,武隐想要拒绝。
他焦急地摊开手,使劲儿左右摆着,连句话也说不整。
只结结巴巴道:“我……不……不饿……”
“怎么能不饿?”对面条凳上的姑娘,挥挥手手打断了他。
“你从下午起就来帮忙,好几个时辰水米不进的,还能不饿?”
说着抽出筷子,递给武隐。
武隐先是有些拘谨地接过,然后将筷子担在碗沿儿上。
转头,便去怀里抹铜板。
可还不等手碰到钱袋子,对面姑娘就又发话了。
“哎,不许提钱的事儿啊!要不然,我真生气了!”
扭向一边的脸上,带着忙碌后的油和汗。
拿月光一打晶晶亮,好似星星在眨眼睛。
“好……都、都听你的……”武隐脑袋埋得很低,一句话断断续续。
不过总算是动起了筷子,扒拉着碗里的馄饨。
姑娘跟馄饨摊前的老伯交换了下眼神,两人俱是说不出的高兴与欣喜。
“哎,对了!你明天晚上有时间吗?”姑娘佯装无意问道。
被太阳晒了几个时辰的脸,在这句询问后变得更红了。
只因夜色朦胧,才不至被察觉。
“有、有啊……”武隐囫囵答着,并不敢抬眼去看对面。
脑海里却回想起,与姑娘相识那日,也是个和煦的午后。
那天,是飞骑营回到京城,正式休假的第三天。
严飞阳自是在家陪妻子和丈人,周迹杭答应了弟弟妹妹带他们出城去玩儿。
楚一巡买好酒肉,准备去给师父扫墓。
谭鸢一早就被郑星辰架了走,不知做什么去了。
其他人呢?也恰好各有各的忙碌。
自己一不小心,倒成了掉进空儿里的那个。
没办法,武隐只得独自上街胡乱溜达。
以挨过这不用出任务,亦不必训练的难熬时日。
天知道走了有多久?
反正小太阳晒着,小凉风吹着,走街串巷的吆喝与交谈又那么新奇好听。
不知不觉间武隐顺着声音,穿过一条条巷子,跨过一座座石桥。
直来到东市口儿上,一家馄饨摊儿前。
原本,他并没注意到这父女俩。
可随后传来的一声大喝,还是让他止了脚步。
混迹江湖多年的经验告诉武隐,那一嗓怕是来者不善。
果然,当他回头去看时,正见个壮汉抓着名老人家推搡着。
几名同样膀大腰圆的凶恶之徒,围在四周骂骂咧咧。
一个姑娘被他们挡在外围,急得面皮紫胀,正高声争辩着什么。
“在你这碗里吃出虫子,你不赔谁赔啊?”
但见为首那名大汉,提溜着瘦弱老翁,就跟拎只鸡一样轻松。
外面姑娘的声音已蒙上了哭腔,却仍是不卑不亢、据理力争。
“你瞎说!刚才我明明看见,是你自己捡了虫子放在汤里!你就是想借机赖账!”
或许是见诡计被拆穿,脸上挂不住。
又或许是光天化日之下,被一女子当街抢白失了面子。
那大汉登时撒开手里老人,凶神恶煞地朝姑娘追扑而去。
眼看就要叼住对方腕子,没成想被武隐一把上前拦住撂倒。
自此,开启了这段生命里最奇妙的缘分……
“发什么呆啊?不答应就算了!”
姑娘抱怨里,夹杂着明晃晃的失落。
戳得武隐耳朵直疼。
他火速从回忆里抽身出来,向对方投去个抱歉的笑。
拼命找着理由说:“对、对不起,刚才树上蝉太吵了,我没、没听清。”
幸亏这叫“春秀”的姑娘,为人开朗大度,从不轻易使性子动气。
瞧武隐一脸着急忙慌的样子,又耐下心来重复一遍道。
“刚才我说,爹爹答应明天放我半天假!城南百福戏院正好在演《双蝴蝶》,你愿不愿意陪我一起去看?”
姑娘的话,好似一连串“噼里啪啦”的小爆竹,在武隐脑袋里依次炸开。
他受宠若惊地拼命点着头。
连连答允道:“愿意!愿意!我、我明天一天都没事儿!”
比檐下铃铛还脆还响的笑声,滚落到桌上。
变为一颗颗看不见的小圆豆子,直往武隐怀里蹦。
姑娘低着头,缴着衣摆道。
“那就这么说定啦?明天申时你来这里接我,咱们一块儿去听戏!”
“好……好……”武隐答应着,将头埋进馄饨碗里,喝光了里面的汤。
他不禁想到了严飞阳。
在心里默默念叨着,当年飞阳遇见向晚姑娘时,也是这般感觉吗?
可惜回答他的,只有头顶的皎洁月光。
城里另一边,检查过门户是否关好的严飞阳,撩开里屋帘子。
走到正倚在桌边,赶针线活的花向晚对面。
他将桌上油灯,往妻子那边挪了挪。
“快做完了吧?我看你赶了好几天!”
“嗯,马上就做好了!”花向晚抬起头,对自己丈夫笑笑。
“做完这个让爹爹试试!要是觉着好,趁天儿还不冷,我就多做几个!冬天里,也好有个替换!”
“嗯!需要什么就告诉我,上街时好一并买回来!”严飞阳趴在桌子对面,眼睛直直盯着花向晚。
似有什么极其重要,却不好开口的话要说。
花向晚见状只好收了手上活计,以同样明亮真诚的目光,回看过去。
“有什么话,就痛痛快快说吧?看你这几天出来进去,总像揣着心事,是军队里出什么变故了吗?”
“不是!不是!不是!”严飞阳急得连连摆手。
下面的话,却始终支支吾吾、语焉不详。
这可急坏了一向直来直去的花向晚。
只以为严飞阳,是在战场上出了什么事儿,径直瞒到现在。
惊惧交加之下,她扔掉手里的针线筐,拉着对面之人左瞧右看。
言语都不似从前利索了。
“你到底出什么事儿了?快说啊!真、真是急死我了!”
眼瞅妻子明显会错了意,严飞阳这才赶紧收拾起心思。
先安抚住惊魂未定的花向晚,而后干咳几声,说出了那个埋藏在心中多日的提议。
当然,他说话时仍结结巴巴。
羞得跟头回上花轿的大姑娘比,亦不匡多让。
“向、向晚,我是想跟你商、商量啊……”
“嗯,你说吧,我都听着呢!”觉察出异样苗头的花向晚镇定下来。
虽不知对方此番究竟要说什么。但能感觉到,绝不会是坏事。
“你、你看,我这也平安回、回来这么久了……”迎面撞上妻子期待的眼神,严飞阳显然更不好意思了。
一边摸着后脑勺,一边嗫嚅道。
“眼见朝、朝廷这局势,近年内必不会再有大、大的战事……我、我想,咱们是不是……是不是也……”
“是不是什么啊?”花向晚被他这天上一句、地下一句的提议方式,聊得直发懵。
“你声音这么小,我都快听不见了!”
严飞阳紧抿了两下嘴,连连发出“啧啧”之声。
面色沉得犹如深井,好似在下着什么巨大决心。
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凝结在他周围。
化作比擂鼓还要急促的心跳。
“嘿……嘿嘿……”一个比哭好看不到哪里去的笑容,被严飞阳扯开了。
“我是说,趁现在日、日子正好……咱们是不是也应该准备准备,要个孩、孩子了……爹爹还等着抱、抱孙子呢……”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一旦落了地,心里反而轻松自在了。
严飞阳顶着红透的双颊,抬头看向桌对面的花向晚。
谁料从相识第一天起就泼辣辣、爽利利的姑娘,此刻却如一头娴静害羞的小鹿。
缩在椅子上,低垂着眼睛,两腮绯红。
一双手左绕右绕,纠缠似女儿家纷乱的心事。
“这种、种事,怎、怎么问我?”嘴皮子跟着不听使唤起来。
边说边四下眨着眼睛,像是怕人偷听似的。
“哦——”严飞阳一听这话,立马坐直了身板,言辞正中道:“我觉得,这件事应该经由你同意!”
“为、为什么啊……”花向晚以为,是严飞阳有意要打趣自己。
因为自古以来,嫁鸡随鸡、夫唱妇随。
女子在其他地方尚无发言权力,又匡论传宗接代这等大事?
严飞阳读懂了妻子的疑问,他默默将掌心覆在花向晚手背上,语气随之恢复如常。
“无论怎么说,在生儿育女这件事儿上,女子的付出总要比男子多!”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之苦自无需多言,往后的养育看顾,亦是半分马虎不得!”
想象着爱人,将来可能遭逢的艰辛,他口吻更柔了,满含着不舍与心疼。
“何况我还是个军人,随时听候朝廷调遣,家里总有顾不到的时候。”
“当、当然……”看着妻子低下去的眉眼,严飞阳着急了。
赶紧补充道:“我说这些,不是要撇清自己的责任!我一定会尽最大努力,照顾好你、照顾好这个家!”
“如、如果你觉得,现在谈孩子这个问题还太早,或者还没准备好!可以直接告诉我,我会尊重你的决定!”
连珠炮似的话,从他嘴里一气儿说完,还是从没有过的事。
脸上红潮退去,严飞阳握着妻子的那双手愈发紧了。
像是期待,更像是鼓励。
鼓励对方,把内心的真实想法说出来——
哪怕那个想法,是拒绝。
屋子里安静的时间,属实不算短。
要不是油灯还在燃着,真要以为这家人已经睡了。
严飞阳并没有催促,只是那么握着花向晚的手,等待着最后答案。
又过了半晌,只听对面姑娘“咯咯咯”笑起来。
音量从起初的低低切切,一路上扬着变得越来越大。
直笑到花枝乱颤、娇喘微微。
“你这个傻瓜……”花向晚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严飞阳听呆了。
那么温和羞涩、那么爱惜动情,简直比最缠绵的曲子还要柔婉三分。
“咱们这个家啊,什么都好,就是缺点儿孩子的哭声和笑声……该是时候添一添了……”
说完后面这句,她扬起面庞看向自己丈夫。
笑容如盛开的芙蓉般,和美而慈爱。
一股温热的湿润,自严飞阳眼中钻出来。
滑过他的脸颊,滴进他的衣领。
面上其他部位,好似不听使唤的零碎儿,不停颤抖战栗着。
怎么都牵不出,一个完整的表情。
但好在屋里两人都明白,这眼泪的名字叫做“喜极而泣”。
严飞阳松开攥着的手,将妻子揽进怀里。
不间断重复着那句:“谢谢你……谢谢你……”
姑娘什么话都没说,只一手搂紧严飞阳的背,一手抚摸上发顶。
像母亲安抚睡着的孩子那样,一下一下抚平他的哀痛与感激。
窗外,月更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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