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奉皇命前来中州道贺,乃是身为臣子的分内事,怎敢因此居功自傲,擅居陈相府邸?”
“一旦传扬出去,陛下岂不是要责怪老朽太不知礼数!不可不可!陈相此举,万万不可啊!”
走投无路之下,巫马只好有样学样,搬出南夏帝来做靠山。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有理有据。
再加上那因紧张而胀红的脸,以及鬓角处蓄起的汗滴。
叫不知情的人看了,还以为真出了什么难题。
面对如此失态的巫马,陈瑜亭反笑得更加温润和婉了。
他先是松开搀着对方的胳膊,转而轻轻拍了拍巫马手背。
换回先前,在车上那副真诚面貌道:“哎,区区小事,太师莫要放在心上!”
“咱们这也是,奉天子谕旨行事啊……为着前头北夷使者,在京中耽搁了些时日,陛下分身乏术,不能及时接见诸位。”
“恐对太师招待不周,才特命在下好好相陪——这不,连宫中最会做南夏菜肴的御厨,都安排下来了。只等太师入内歇息,片刻便可开宴呐!”
不等最后一句说完,陈瑜亭笑着再次靠近巫马。
这次他一手垫在巫马手下,一手扣住对方手肘,连点头带鞠躬地往里让着。
脸上的谦逊恭敬已然无以复加,暗地里却使着千钧之力。
硬生生按得对面之人,愣是一步动弹不得。
正拉扯间巫马一个回头,却发觉身后车辆,不知何时已悄悄溜走了。
这下,自己是想进也得进、不想进也得进。
不得不说,陈瑜亭可真是太精到了!
先借着两人争论,再度搬出圣旨抬高此举重要性。
接着趁自己分神与其对峙,暗地里遣走车辆,叫人断了后路。
末了再把身段放下来,明着点出御厨已等候在内。
若继续一味推辞,拂得便是皇家面子。
自己拒绝陈瑜亭邀约事小,但南夏太师冒犯中州天子,这可就大了。
在两人各怀着心事,跨过丞相府门的当口儿。
另一边秦淮和孟广,也恰巧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那是一家位于百物街里的官家客店,于年前刚刚设立完成。
从里到外,可谓又新又亮。
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负责接待的官员,早早便领着店里所有伙计小厮,在门外恭候。
一见秦淮到来,二话不说就迎了上去。
边快步往前,边抬手行礼道:“小人恭请二位将军大驾!”
秦淮显然是没有料到,对方会上前相迎。
急急唤了声“吁”,就下得马来于其互相见礼。
和暖如夏阳的笑容,烙在那官员眼中,真是说不出的儒将风度、飘逸洒脱。
反观秦淮身旁的孟广,仍旧稳稳端坐在马上,一副威风八面、气势磅礴之相。
他并没有看向来人,甚至连用余光瞟一瞟都不愿意。
而是将眼神,尽数放到了前方客店之上。
顺着敞亮的门脸儿往上看去,“四海居”三个黑漆大字赫然映入眼帘。
笔法苍劲不说,起落间还有股子说不出的浑厚苍凉。
显然十分对他胃口。
“这店名儿取得倒好!开八方门,迎四海客,大气大气,果真大气!哈哈哈哈哈!”
仰头笑过一番后,孟广这才翻身下马。
往地下一站,就连身后太阳都被遮了个七七八八。
接待官员望着面前,这九尺有余的挺拔身形,心下不由得惊叹连连。
如此身量,莫说在南夏,就是放在北地亦非常罕见。
怪道说方才在马上,直如崇山峻岭推移而来。
这一落地,可更像是参天大树、遮云蔽日了。
顺着宽比门板的肩膀往上看去,只见其面阔口方、直鼻权腮。
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炯炯有神。
粗似手指的眉毛又长又密,斜斜横在眸子上方,更显出对方不怒自威、英姿堂堂。
“孟将军客气了!里头热水香茗皆已齐备,二位请!”
馆伴官员作着揖、陪着笑,躬腰来至孟广身侧。
朝旁边略一使过眼色,立马就有两个小厮模样的年轻后生赶上来。
看架势,是要接过二人手中马匹。
秦淮随即道了声“辛苦”,就将手里拉着的缰绳松开。
那马儿也很是听话地转过头,任由其他人牵着自己,不吵不闹、安静如初。
孟广这头呢?
仍是副高高在上的睥睨姿态。
只稍微斜眼扫了下身旁馆伴,算是打过招呼。
接着便扬起缰绳,往那小厮身前一抖,耍出一声凌厉脆响。
不成想,对面小厮非但没被这记挑衅吓住,反而顺势接住缰绳,牢牢攥在手里。
然而,孟广那玉照骢又岂是好相与的?
却看其一个梗脖加扬蹄,口中重又发出尖利如嚎叫般的嘶鸣。
显然是下了死力,拼命往外扽着缰绳。
“哈哈哈哈哈……”声如洪钟的大笑,与那嘶叫混合在一处。
宛若平地突起的旋风,迅疾而上。
引来围观路人纷纷侧目、交头接耳。
可事情发展,再一次出乎了孟广预料。
别看那牵马小厮只有十五六岁,身板不宽也不厚,却愣是死抓着缰绳不放。
单凭一股从头到脚的倔劲儿,就压住了这匹无人敢惹的烈马。
狂傲的笑声连同逐渐低沉下去的鸣叫,终于回归了寂静。
轻蔑的冷哼紧随其后,把空气都差点冻出冰碴。
“这马可是南夏最名贵的纯种玉照骢,吃不惯你们北方草料!劳烦馆伴看护时,多费些力、用些心!”
孟广口里虽说着“劳烦”,语气却一点儿不客气。
明显是嫌才刚那小厮驳了自己面子,要拿眼前馆伴出气。
怎料馆伴这儿,亦是有备而来。
一面作揖一面喜道:“孟将军只管放心!小的唯恐招呼不周,早已命人屯足了柳堤来的草料,管保把您这千里良驹给照顾好!”
正所谓伸手难打笑脸人。
被馆伴这一通连捧带哄的说辞让下来,孟广脸上终于扯出了个笑模样。
他转头调整过神色,对着一旁秦淮伸手让道:“贤弟啊,既然这里上下都打点好了,咱们就进去瞧瞧吧!”
“哎,不敢不敢!”秦淮连忙拱手还笑,稍稍后撤一步道:“孟兄先请吧!”
“你啊看着什么都好,就是礼数太多,太拘束了!”孟广倒是丝毫没有谦让的意思,抬脚就往四海居内去。
从言辞间却不难看出,他对秦淮青眼有加,大有惺惺相惜、引为知己之意。
秦淮收回手,脸上依旧挂着和煦的微笑。
遍身鳞甲映衬在这笑容中,亦显得润泽暄和,恍若九天神将下凡。
馆伴眼看着两人进门,稍让几步便跟了上去。
在旁指引说:“二楼左边起手那间,最是宽敞亮堂!孟将军可先洗漱休整,过会儿小的就命人传膳。”
停顿片刻后见孟广处并无回应,馆伴才转了对象。
向着秦淮道:“秦将军,右边第二间里,早已备好了替换衣服,热水也是现成的。”
“好,有劳了!”迈上楼梯前,他停住脚步对馆伴行了个礼。
并示意其不必再费心忙碌,二楼上的事全权交由自己即可。
好在那馆伴是个很会看眼色的主,再三道过谢,就领着手下人各忙各的去了。
秦淮这边,先是进屋跟孟广客套过几句。
接着暂且告辞,回到对面房间洗去一脸油汗尘霜,换上套寻常衣服。
才跟着引路伙计一同,来到事先备好的雅间内,等着厨下传膳。
在此期间,秦淮多留了个心眼,特意询问过先上的几道菜。
伙计自是不敢怠慢,一一明白道来。
听过三组名字后,他皱起眉头。
要对方知会厨下一声,且不忙着走上头这些菜色。
而要把自己交代的两样东西,先端上来。
看伙计面露难色,左右踌躇的样子。
秦淮哈哈一笑道:“你放心,出不了什么事儿的!这番安排,必定更和孟将军心意!”
“是,是!小的这就去!”或许是对方笑容,本就有着安定人心的力量。
又或许是那声音温和动听,令伙计不得不信。
总之,在其说完这几句后,小厮马上就变了个样儿,乐颠颠跑到伙房叮嘱去了。
秦淮望着那风风火火的背影,笑着摇摇头,自己抬手斟起了茶。
说实在的,茶香的确比酒香更能安抚人心。
此时此刻,青茶的凛冽香气,随着眼前晕染开的薄雾,萦绕在鼻端。
令他浑身放松、心神舒泰。
不知不觉间,似飘回到别苑竹林旁,耳边还隐隐能听到萧路的笛声。
只是这神游,很快就被孟广的笑声打断了。
秦淮睁开眼睛,一瞬间便恢复了适才,干练果断的样子。
“哎,人一上了年纪就不中用喽!梳个头都浪费这么好半天,让贤弟久等啦!”
兀自移动的高耸山峰,伴着天然的大嗓门儿,一并降落在秦淮面前。
只是这回,孟广脸上出现了难得的“抱歉之色”。
他掂了掂胸前戴护甲,接着用那只大如蒲扇的巨掌挠挠耳后,露出个憨厚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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