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子啊,往往就是如此——
说起来快,过起来更快。
二月初五鼓锤还没等落地,就变成了淳王出访时一声锣响。
震得满京城人,无不侧目感叹。
中州这南下阵仗,属实空前。
那意气风发的小王爷,身披官袍,胯下骏马毛色如雪。
悠悠闲闲揽着缰绳,走在队伍最前列。
迎着日头吹着风,脸上满是明艳粲然的光。
只不过,别以为见了当朝王爷,就能瞅见队尾。
这一道儿啊,还长着呢!
除了皇家出行必备的车驾仪仗外,随行人员亦是历次中数量最多。
不仅有负责守卫及服侍的宫中人员,还有不少民间百戏艺人跟在队中。
莺莺燕燕、花花绿绿。
结伴走过时,把人眼睛都要闪花了。
当然了,别管前头有多少人。
压在末尾,永远是代表两国睦邻友好的繁多贺礼。
拿一口口朱漆大箱装着,或运或驮跟着往前走。
有好事者,专门腾出神儿数了数。
大大小小加起来,总共有八十箱那么多。
这在中州历史上,亦是从未有过之事。
数量如此之巨的厚礼,若换了南夏百姓,真不知要埋怨到什么地方去。
肯定会恨恨白上几眼,再瞅准机会啐上一口。
低声喝骂:“呸,就知道用我们的钱做人情!”
“花栖税一筐筐收,到头来还不是给他们自家修楼台、做人情!”
然而换到中州这边,百姓们想得可就不一样了。
信任朝廷、理解朝廷,已经成了刻进骨子里的习惯。
哪怕面对成箱成箱的赠礼,心里也只会感慨一句。
“唉,这么多东西……陛下和朝廷,别是又碰上什么难事了啊……”
可再抬头看淳王那副笑模样,人们立刻就会觉得,似乎是自己多心了。
那张脸无论怎么看,皆不像带着心事的样子。
反而逍遥悠闲得紧。
不像为国出访,倒像要去成仙。
只是韩冶面上笑容爽利,心里却不似表现得那么豁达。
不是惦记那枣泥饼颠破了皮,就是担心那酱菜摊子没封严。
还要时不时分出神来,害怕陈皮姜糖撒在车里。
终归林林总总、鸡毛蒜皮,没个半刻安生。
直到人快跨出城门,才后知后觉意识到——
对啊,这关自己什么事儿啊?
还不是秦大哥,非要让装这么多!
起初明明说好了,要少拿少拿。
结果盘算来盘算去,哪样都舍不得丢下,才酿成今日局面。
对,就不去管它们!
反正该做的自己都做了,甚至还为替秦大哥保密,在皇兄面前说了谎。
这个人情啊,那一南一北两个将军,可是都欠着自己呢!
等回来。
等回来一定要好好吃他一顿,再痛快数落显摆一番才解气。
韩冶越想越得意,禁不住连连笑出声来。
却不想马蹄下一个颠婆,又把这小王爷瞬间打回到原形。
哎呀,枣泥饼……酱菜罐……陈皮糖……
你们可一定要好好的啊……
淳王那头热闹刚歇下去不几天,萧路这边也要准备启程了。
日子原本定在三月初六。
但为做戏做全套,初五当天几人就要在城郊客店碰头。
装作买卖人,即将启程南下的样子。
是而,三月初四这天晚上,可算作萧路与秦淮的临别夜。
此一去,山高水长、险阻重重。
真不知能否平安归来、再续前缘。
为此,萧路特别交代过秦川,不必带小松回来告别。
过后自会留下书信,以做解释安排。
今夜,他只想放肆一次、任性一次。
只想跟秦淮呆在一起。
直到月隐日升、天光破晓。
夜晚凉风吹拂过竹林,带来阵龙吟细细的惬意声潮。
望着天边一弯月牙,端坐小亭中的秦淮,缓缓吟道: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
萧路当然记得这句。
那是两人情感升温的起始点,更是自己落地为人的降生之刻。
那天带着数不清的激动与欣喜,他在秦淮面上留下了第一个吻。
从此,前尘往事,皆如旧梦。
“自从添个,风月平分破……”他轻轻接了下去。
随后将头靠在秦淮肩膀上。
与其共赏,这夜色深重、月光迷蒙。
又是一阵风过,秦淮终于再度开口。
“明天,我不能去送你了……路上,照顾好自己……”
“嗯……”萧路答应着,眉眼柔得似一片海。
“跟我一起去的四个人,家里都安顿好了吧?”
“都安顿好了,你放心。”自定下出行之日起,这句话就被萧路问了很多很多遍。
多到根本没人记得请,这最后一次究竟是第多少遍。
他每问一次,秦淮就郑重回答一次。
没有不耐、没有敷衍。
只是一遍遍说着“你放心”。
这最后一次,当然也不例外。
“那就好,那就好……”萧路笑了起来。
嘴角跟天边那抹月牙一样弯。
然后他转移开目光,望向亭子角上挂着的灯笼。
“如果赶得回来,八月十五咱们一起赏灯。”
“好,我等着你!”秦淮语气明显重了,像块捶打的铁。
随即,像怕给对方太大压力似的,赶紧找补道。
“赶不及也没关系,秋日灯会上的也好看……再不济,还有除夕、元宵……总之,我等着你……”
手心传来一阵温热,是萧路握住了秦淮的手。
他笑得那样和蔼。
仿佛面前不过是个,讨价还价的孩子。
用自己那满腔期待与担忧,固执地与上天做着交易。
“呵呵呵,你倒怪会想,还留到除夕……我这一遭,难不成要去成神成仙……”
萧路语气依然很轻,尽力调动着两人间气氛。
“嘿嘿……嘿嘿嘿……”单听这几声笑,父子俩人还真是不相上下。
“我这不是怕你着急,想宽你心吗?还被拿住把柄取笑,真真是冤枉!”
拿腔拿调的抱怨声,随着壶盖被顶起的动静,一并传进耳朵里。
萧路笑着,顺势便要起身沏茶。
却被秦淮,反手握住了腕子。
“这回,换我来吧……”
说得十分正式庄重,令对方不由眉眼一滞。
沉默半晌后,才重又笑道。
“好啊,将军既有此雅兴,我可就倚栏赏月、拭目以待喽?”
“呵呵,秦某这番手艺,必不会辜负了先生多年教导!”秦淮跟着笑起来。
款步走至亭外,撷起小炉上频频作响的水壶,似模似样冲起茶来。
还别说,一番功夫下去,当真把萧路那飘逸洒脱的谪仙之态,还原了个十成十。
就连最后一下伸掌礼,都那么赏心悦目。
“好好好……”
一连三个“好”字,由萧路口中跳将出来。
瞬间,就冲淡了离愁别绪。
听得如此夸奖,秦淮自然喜不自胜。
端起茶杯走回亭中,与萧路对坐而饮。
掺着枣香气的白茶滚滚入喉,果然比烈酒更能抚慰心头怆痛。
“我这一走,小松还得麻烦你多上心。”
趁着氛围渐好,萧路赶紧交代起最让自己放心不下的事。
当然,后半句他并没有说出来。
那就是,如若此去不回,代我照顾好那个小家伙,直到长大成人。
“啪嗒”一声,有个坚硬东西落进手里。
萧路抬起眼眸,却是那支早已赠与秦淮的青绿色竹笛。
正横在掌心中央。
月光下,泛起微微的亮。
“拿上它,然后答应我……把自己,平平安安带回来……”
秦淮声音很扎实,似沉在水里一动一动的磐石。
萧路转过头,定定望向对面。
时光如风般流转翻涌,激起身上些微凉意。
许久之后,他才握住那杆竹笛。
应允道:“好,我答应你……”
接着将手绕到脖颈后方,取下了那块自佩戴之日起,便不曾离身的玉佩。
裹着热、带着温地,放到了秦淮掌中。
“这个,替我保管好!等回来,再还给我!”
浥轻尘——
《送元二使安西》(唐)王维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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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3章 浥轻尘 清夜相守,白日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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