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戏啊,是这么玩儿的——”片刻祝五叔再度开口,嗓音果然清亮许多。
“大家伙选出一个人来,到上头去模仿……模仿对象呢,必须是这巷子里的住家……”
“从言谈举止到表情神态,只要看得见、听得着的,都可以做……”
坠在后面的笑,因着酒显得有些燥。
却丝毫不妨碍,追忆往昔时那略带感伤的氛围。
“这游戏最大的好处啊……”老人转了转空酒杯,眼睛望向桌上烛芯。
“就是一旦说出正确答案,不光猜的人能赢,演的那个也赢……算是场一赢俱赢、一败皆败吧……”
“呵呵呵,不比那些鬼抓人啊、捉迷藏的,总要分出个英雄狗熊,教人争论个没完……”
话已说到了这一步,任是萧路再想佯装不知,也不能够了。
他知道,这是对方在借游戏之名,向自己暗示——
他察觉到了自己一行身份有异,绝非初出茅庐的中州商人。
“唉,还是那时候好啊……吃饱了、睡饱了,就只惦记着玩……”
不等萧路换上适合表情,老汉再次自顾自说起来。
“哪像现在,老了老了……演不动,更猜不动……顶多就是看看吧,呵呵呵……”
“五叔,我……”听出老人话中,并无追问责怪之意。
萧路心中亏欠之情,反倒愈发重了。
他虽不能将几人身份如实相告,可说些什么宽宽老人家心,还是能做的。
不成想祝五叔大手一挥,不知第几次打断了萧路。
但见其把头转向一侧,烛光映在半边脸膛上。
看不清神情,更看不见眼睛。
整个人,似拿了层纱罩着,有种淡淡的遥远。
“我啊已经老喽……眼不清,耳不灵,过去的游戏啊也都忘得差不多了……”说着,老汉笑了。
那颗机敏聪慧的脑袋再次回正,以灼灼目光盯着对面萧路。
一切,尽数没入无言之中。
萧路懂得这沉默——那是善意化成的信任。
自己什么都不必说,对方就得以了解。
他不需要知道这年轻人,为何而来、又所从何事。
只需相信他们都是好人,定然不会去做坏事就够了。
有些真相,还是让它烂子肚子里。
既然不能知晓全部,那干脆连一丁点儿也别知道。算是给彼此,留个好念想吧。
参透祝五叔苦心的萧路,终于是把翻腾上来的千言万语,重新咽回肚子里。
他将竹笛横放在桌上,起身站定,脊背挺得笔直。接着双臂平平上抬,抱拳拱手作揖。
向着对面老人,深深拜了下去。其间,并无只言片语。
告别至此完成。
如开始一样,阴差阳错、猝不及防。
带着缘分特有的变幻莫测,以及命运的反复无常。
萧路眼底泛起阵悲凉,只觉万事万物于这天地,皆如蝼蚁般渺小脆弱。
生死聚散、悲欢离合,全由不得人、由不得心。
是的,他胸前上方那片位置,又在烧着疼了。
只不过,依旧寻不着原因。
第二日,趁着鸡还没叫、天还没亮。
他们一行五个人,便悄悄收拾好东西,离开落脚点。
朝着跟商队,截然相反的方向走去。
象征身份的节杖,裹在一截北云青里,由萧路亲自保管。
直至返回中州都城,再未有片刻离身。
“看路上那架势,通往云溪的商道入口必定也被设了卡,咱们不能冒这个险。”
迎着熹微辰光,萧路边走边说。
“嗯,如果预料不错,派的也肯定是临仙城那样的兵。”
谁知寇恂等人,不待萧路把话说全,就接了上去。
字字句句、合情合理。
“到时候,越使钱反而越容易暴露,不若另辟蹊径,来得安全实际。”
邓禹赞许地点点头,最后补上一句。
“是啊,未免无辜受累,及早分开也是步妙棋。”
循着话头,几人果然想起了祝家父子。
感慨唏嘘之声如雾如露,泛起丝丝潮湿。
而萧路心里揣着的,显然并不只有这些。
自打出了临仙城,胸前灼烧与疼痛便久久无法平息,总令他觉得不安。
他说不上那是种什么感觉,更不知会应在什么事儿上。
可就是控制不住,那份渗进骨子里的恐惧。
为求万无一失,萧路情愿绕远,也不敢带着众人直闯关卡。
只怕节外生枝、打草惊蛇。
“对了,听闻云溪历来自成一派,是人间鲜有的秘境净土,怎么还会对外开辟商道呢?”
吴汉问话,犹如一阵微风掠过萧路心头。
可如今的他,已然无暇作答。
只不由自主跟着那预感,越走越远、越陷越深。
四人一起等了半晌,发觉萧路实在不在状态。
不得已,才由邓禹做出解答。
只听他先轻轻笑过一下,再开口时,语调像极了临仙城门前的萧路。
“据说,连接云溪与南夏的唯一商道,乃是第二代长老,在羊角仙建议下,与村民合力修建完成。”
甫一撞见如此相像的声音,连萧路自己都吃了一惊。
急忙舒眉敛容,草草收拾起心情,听对方继续说下去。
“云溪境内虽是地大物博,奈何人口并不算多。一代代传承至今,自始至终不满万余。”
“如此一来,即便村内分工明确、男耕女织,亦会出现左支右绌、力有不逮的局面。”
必须承认,接了这趟差事后,邓禹的确做足了功课。他不是那种,一味强调力气的军人。
相反在很多时候他都相信,充足的准备与冷静的头脑,才是致胜关键。比任何力量都强大。
“哎,你刚才所说羊角仙,不就是张御医的师父吗?”好在邓禹是聪明人,其他几个也并不蠢。
话说到这份上,足够用了。
只是贾复捕捉到些不寻常之处。
紧着追问:“如果第二代长老任上他就在,那收张御医为徒时的年纪可就……”
不成想,其直击要害的一问,还真难住了邓禹。
他虽早已翻遍与之相关的史料典籍、奇闻异志。
却没发现有哪本书,记载过这个迷题的答案。
所幸恢复常态的萧路,满足了几人好奇心。
竹笛在手中打了个圈,整个人从“陆笙”框架里走出。
换回本有的清雅与超脱,娓娓道来。
“呵呵,即便是地地道道的云溪人,也说不清羊角仙岁数——”
“相传其为地皇神农氏后裔,游历员丘山时又得了不死树的枝干,研磨服下后成了长生不老的神人。”
“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便是阎王簿上都寻不着名字。”
吴汉贾复年纪小,一听如此奇闻齐齐脱口问道:“真的吗?”
看那样子,真比瞧了什么大戏都意犹未尽、回味无穷。
许是被两人赤诚表情所打动,萧路笑声变得活泼起来,语速也加快了。
竹笛在手中翻飞着,像只青绿色的鸟。
“这当然只是传说,虚实参半、假多真少。”
“再加上云溪当地风俗,不立牌位、不竖石碑,推崇庄子察其始而本无生的境界。久而久之,也就幻化出许多神人神迹、仙道仙行。”
“先生,刚才那句察其始而本无生,可否请您详细说说?”
自上路以来,一直保持缄默的寇恂突发发问。
听语气似是想通了什么,又迷茫着什么。
“呵呵,好……”萧路把语调放缓,竹笛也不再动了。
只一字一句,解释着那番道家境界。
“庄子认为,这世间万物本就没有生命与形貌,一切只因变化而成生成形……”
“所谓人之死亡,不过是如四季交替般的自然规律,并无其特别之处……”
不得不说,在这样一条路上谈论生死,真真是不合时宜。
却又莫名助人开悟,参破迷障。
仿佛鬼使神差间,自有天意安排。
令几人在踏入那片迷津前,便早早知晓了答案。
数不清是第几次安静,由里到外席卷着五人。
对于人生跟命运的思考,就像一扇打开后再合不上的门。
以其波澜壮阔、瑰丽绮艳,引着他们走向深处、走向远方。
“接下来入云溪,每一步都得小心谨慎,行踪尽可能隐秘。”还是萧路看气氛不对,强行扭转了话题。
“发觉异常,哪怕只有一丝丝,都要及时说出来!宁可虚惊一场,也不要抱着侥幸冒险,听明白了吗?”
“是!”顾不得流连生死奇幻,邓禹几人齐齐应道。
随即将心思,重新放回脚下路上。
是啊,重任当前,哪还有心思琢磨些有的没的。
权且让它们存在那儿吧,等办完了差,再想不迟。
看大家又打起精神,萧路干脆将接下来的计划和盘托出。
原来从中州出发前,他就打定主意放弃商道通行,直接改走梦蝶山西北坡。
那是其多年前游历云溪时的路径,坡缓林密,最是天然屏障。
且距离临仙城并不算远,不停不休走得快些,估计亥时末就可赶到。
本章各参考出处:
①员丘山、不死树——
《山海经·大荒南经》(晋) 郭璞 注:“甘木即不死树,食之不老。”
《博物志·物产》(晋)张华:"员丘山上,有不死树,食之乃寿;有赤泉,饮之不老。多大蛇为人害,不得居也。"
②察其始而本无生——
《庄子·外篇·至乐》
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
惠子曰:“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
庄子曰 :“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概!
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
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 ,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
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
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 故止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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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3章 归去来 辞旧待新,周而复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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