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1章 归去来 一痴一悟,恍若殊途

萧路抬起头,看向前方牌位。

猛然想到,这还是走进此地以来,第一次如此认真地面对它。

或许自己心底深处,依然是逃避的吧?

从收下玉佩那一刻起,到两人谈论生死话题,再到遇见那位面人老伯……

在这一场里,自己其实跟秦淮一样胆小、一样恐惧。

一样天真地以为,只要不去提及,命定终局就不会发生。

两个人,就可以一直一直在一起。

多么可笑啊!

一个连眼前真实都没勇气承受的人,竟还对着幻影,大言不惭说什么“为自己活一回”。

难怪他不信。

这假到不着边际的话,连三岁孩子都糊弄不过去。

对自己做过一番苛刻审视后,萧路平静了下来。

他一笔一划描完牌位上的字,随即闭上眼睛,开始诚实讲述。

“你知道吗?那日春雨微意,从来不是起点……”

“一切的一切,早在草舍初遇时,就已写好了答案……”

“我一直都没告诉过你,那天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吧?”

他一面说,一面照旧抚摸着膝上竹笛。

动作有点儿像秦淮,拨弹古琴时的悠然。

衣袖带起阴影打在神龛上,忽明忽暗。

好似供奉其上的那支笛子,也正被缓缓摩挲、细细描绘。

“那一天我真不知怎么了,听过你一番慷慨陈词,就鬼神神差让小松去开了门……”

“后来交谈时,我总忍不住想啊——这个人,到底从哪儿见过呢?应该是梦里吧?”

“很多年前的梦里……一梦很多年……”

讲到这儿,萧路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容憨直又笨拙。

说实话,这神情也很像秦淮。

“接着,我跟小松就去了秦府,与你一起的时间也变多了。”

“有时,望着秦川那张脸,我总会不由自主出神。”

“印象里,他似乎追问过几次。呵呵呵,都被我用其他话题,敷衍过去了。”

“嗯,不然怎么说呢?难道告诉他——我眼睛看着你,心里却想着你父亲?”

“可那孩子还是发现了,比咱们两个都早!是我藏得太过拙劣,露了什么马脚吗?我实在不知道……”

提起“秦川”这个徒弟,萧路表情又变了。

眉眼间,呈现出欣慰与自豪交织的神采。

语气亦跟着轻松活泼不少。

“再之后,你就来了——站在门外,披着月光凝望我,连同我的寂寞……”

“慢慢的,我感觉自己活起来,也热起来了。可以像个普通人那样说说笑笑,赖在你身边,与你长相厮守……”

“我真喜欢这感觉!即使在梦里,都忍不住反复回味!”

“直到那年生辰,我们交换贴身信物。当时我就看出,你没对我说真话。”

“但红尘执念绊住了我,让我不愿相信,更不敢追询……”

“然而你我皆凡人,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该来的,还是来了……”

停顿出现了,被沉重仓促的呼吸取而代之。

是的,即便时隔如此之久,萧路还是不愿回忆那一天。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那四句诗我听的时候就明白了。”

“抓着你问,无非是想得到一个否认。”

“好像你的话,是什么超脱轮回的神谕金旨,足以逆命改天、倒转流年……”

“呵呵,知道吗?为此我甚至想过,今生今世哪怕拼着一死,也要阻止中州挥兵南下!”

忽然萧路停住了,把头埋得很低。

没错,这就是他埋得最深、藏得最严,一直不肯承认的真心话——

为了一己私欲、一念贪痴,他差点弃绝苍生、倾覆社稷。

很久很久以后,萧路才重新抬眼。

既愧疚又窘迫地看向神龛,仿佛秦淮就站在面前。

“好在最后一刻,我劝住了自己。”

“如果白头偕老,终是场可望不可即的幻梦。那至少抓住眼下,能够在一起的时光。”

“为此我愿用毕生所有,助你一臂之力!以弥补当年,险入歧途的自私与贪婪……”

随着段无可如何的叹息,讲述完成。

他能感觉到,身边另一个自己消失了,跟出现时一样无声无息。

现在,这里只剩萧路与神龛牌位。

相望而坐、寂然以对。

一如这些年,他们拥有过的相依相守。

温度自肩膀传来,一道人影出现在萧路身后。

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接着那抹影子开口了,比记忆里要柔和空旷些。

“答应我,平平安安回来……我们,还要一起看灯呢……”

“好……”他答应着流下两行清泪。

萧路没有去看手的主人,而是将掌心覆上对方手背。

感受着这幻境中仅有的温情,一点点消失、弥散。

长明灯越来越亮,直到填满整个幻象。

白色盲症,紧跟着再度出现。

萧路明白,自己该离开了。

当觉察到风重新吹起来时,袁海搁下了敞着口儿的水囊,手在衣服上蹭了几下。

浓雾消失的速度,比来时还要快上许多,几乎就在眨眼之间。

没人知道它们去了哪里。

或许是退回山中隐匿了行藏,或许是潜进水里等待诱惑其他灵魂。

总之等萧路几人噙着热泪,再度看清彼此时,海上已是半分雾气都瞧不见了。

只剩水波散得有些慢,以瓠舟为中心一圈圈向外弥漫。

起初还是小小的,越往外就越大,像极了滴进水里的眼泪。

他们总觉得,这波纹每向外漾出一圈,迷津海中的水就更清澈一分。

“嘿嘿嘿,我就说自己没看错人!你们几个果然好样的!”

袁老汉麻利啃完剩下的饼,抄起船桨尝试拨动水面。

想看看,能否移动船只。

就在这时,一头看不清是什么的庞然大物,陡然从海底升了上来。

如同沉没后,又突然浮现的广阔岛屿。

推搡形成的浪花牵动瓠舟,引起一阵剧烈颠簸。

透过澄澈海面,萧路几个看到,那巨物身上似反射着彩虹的光泽。

随着鱼鳍在水下徐徐张合,那巨物翻了个身。

海上的浪,旋即更高了。

幸亏袁海行船技术高超,又见惯了此等场面,只三两下便稳住了小舟。

根本来不及惊呼,一行人纷纷望向那远去巨物。

内心期待,远远多于恐惧。

随着声惊涛拍岸的轰隆巨响,只见那庞然大物骤然弓身跃出水面。

在阳光下,划出道饱满优美的弧线。

它的身躯是那样大,大到能把梦蝶山,完完全全遮盖起来。

它的鱼鳍是那样宽,张开时整个迷津海都被压在了下面。

它的尾巴也很广阔,甩在半空里,犹如云海中拔地而起的重峦岑岭。

“鲲,是鲲!”

如此兴奋的喊声,自萧路嘴里蹦出,不得不说是奇闻一桩。

听口吻,很像第一次踏入云溪时得激动。

“先生您说什么?这是鲲?”不知是否被对方所感染。

贾复询问脱口而出,连音儿都快破了。

吴汉紧随其后,打着颤儿的舌头听上去总有些滑稽。

“先生,您不是说、说……鲲只生、生在逍遥海里吗……咱们现、现在可是在迷……”

没说完的话被寇恂平静接过,虽然他并不确定,自己所想是否正确。

但对着眼前如斯盛景,寇恂不愿有任何隐瞒。

只听他字字分明道:“不!我想我们,已经到逍遥海了!”

不等贾复和吴汉从震荡中缓过神,萧路点点头跟上。

他将语调放得舒缓又轻柔,沉着气点拨道。

“一痴一悟,迷津乃现……一悟一痴,乃现逍遥……痴与悟间,只看世人如何选择罢了……”

邓禹亦在此时反应过来,抓着心中那丝飘忽的异样感。

转头问:“先生,您的意思是,迷津海原本就是逍遥海?”

“是啊。”萧路答得十分笃定。

“这里从来就没有迷津海……不过是世人私心太重、作茧自缚而已……”

其余四人,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神情如出一辙,应该是想起幻境中事了。

海面渐渐稳下。

伴着船桨摇动,袁海再一次唱起了歌。

歌声比以往更加嘹亮高亢,如一束通天彻地的光,把末了几片云也拨开了。

没人算得出,这趟旅程究竟用了多久。

挂在天边的金轮,似乎根本就没移动过位置。

直至瓠舟靠了岸,依然牢牢钉在正中,半分偏斜也看不出来。

萧路一行人,陆续走下小船。

站在被海水沁软的云溪土地上,向老人执礼拜别。

袁海呢只笑着摆摆手,哼唱起来时调子,摇着浆一下下划远了。

“哎,你们说啊,这袁大爷到底是打哪儿来的?不会真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吧?”

眺望着波光粼粼的海面,吴汉好奇心顿起。

寇恂则眯起眼睛,冲着早已看不清的瓠舟笑笑说:“哪儿来有什么要紧?总之跟咱们有缘!”

话毕又抬手挥了挥,不管对方还能不能看见。

等瓠舟彻底消失在水天相接处时,历经万难终于踏进云溪的五人,才舍得将目光转移到海滩上。

谁让这是除萧路外,所有人与云溪的初次见面呢?

自然格外珍视、倍加郑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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