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1章 敞神界 思情无涯,千里梦会

“明儿啊,这月亮就又要圆喽……”

别苑厅堂,秦淮望着天上玉盘仅缺一角,喃喃自语道。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觉从这儿瞧出去的夜,总是格外亮些。

炉上,水已经快烧开了。

咕噜咕噜往外冒着气泡,把秦淮的手都熏热了。

他有些自嘲地笑笑,想着萧路走后自己夜夜在此对月饮茶,竟还要去寻理由。

什么天儿更亮、月儿更明?

小松这孩子,还需要人照顾?

都只是秦淮编排出来,糊弄自己的借口。

他想留下来,想留在这间别苑里。

就像他渴望,跟萧路一起去云溪那样。

沸水翻腾起壶中仙芽,香气瞬间四散各处,是萧路最常喝的白茶。

秦淮脸上漾开个笑,不深也不浅。

抬手斟茶的动作很好看,像极了萧路风骨。

第一杯放到自己面前,任由热气虚着脸。

第二杯秦淮搁到对面,紧跟便是个伸掌礼,显然是为萧路准备的。

“小松跟秦川都很好,你放心……”随着茶香一同落到桌上的,还有他低沉又温柔的声音。

“按日子算起来,你们也该到云溪了吧?真不知下一个月圆,要在哪里看,是云溪?还是南夏呢?”

淳厚茶汤绕在口中,因着思念总显得有些苦涩。

“呵呵呵……你看,我总把事情想得这么轻松简单,真是让你见笑了……”

夜晚凉风从大开的窗户里吹进来,吹冷了秦淮嘴角。

“可做人总得有些盼头……盼着你们事事顺利、关关平安……我这心里,才能熬得下去啊……”

他用手,指了指心口位置。

那儿还挂着萧路临行前,交还回的玉佩。

许是热茶本就烫人,又许是深埋的心结作祟。

秦淮只觉胸口一片作烧,好似有烙铁压在皮肤上。

他有些不解地摘下那枚玉佩,轻轻放在手中。

增长天王身披甲胄、手持慧剑,面容不怒自威。

正目不斜视地注视着自己,正行正道、无挡无遮。

秦淮抬起头,看向这一室清冷、一盏香茗,笑容清淡又苦涩。

手心里灼热持久,像开在掌中的一团火。

“其实,你早就知道了吧……关于我的命运……”这次开口前,他没有笑。

只是念着很慢很轻,仿佛一场跨越时间的坦白。

“是我迟迟不愿承认啊……不,不是不愿,而是不敢……”

秦淮用手挠挠头,这时他窘迫时的习惯动作,只有萧路见过。

又斟过一杯茶,给炉子续上碳。

他才继续说:“我以为只要不认,一切就还有回旋余地……直到那四句谶语出现,我才终于明白……人,终归拗不过宿命……”

熟悉的笑容,回到了秦淮脸上。

他似是想开什么般,陡然抬起头。

对着窗外皎洁明月,一字一顿道:“我答应你,等你平安从云溪回来,就把一切真相告诉你!”

“咱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让你担惊受怕、患得患失,是我的失职!”

一瞬间,天上月儿似乎更亮了。

连带着屋里也跟着宽敞空旷起来,宛若秦淮澄明坦荡的内心。

“对了,我还要把心中,最理想的死法告诉你……相信你一定会喜欢……”

他握紧手里玉佩,眉眼再次温和下来。

缓缓吟诵道:“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

“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半梦半醒间,萧路口中飘出几句呢喃。

这声音很轻,丝毫没惊动睡在旁边的邓禹跟寇恂。

萧路迷糊着翻了个身,带起阵衣服与被褥摩挲。

梦里,萧路看见自己。

正面对面,和秦淮坐在一起用茶。

他手里拿着玉佩,笑得又憨厚又磊落。

窗外,是恰要圆起来的月亮。

这梦,可真美啊……就算谈论着死亡,也无法抵消这份美……

庄子那样的境界,世人能有几个不羡慕、不向往呢?

没有睁眼,他摸索着抚上了枕下竹笛。

一抹比月光还要疏淡的笑意,晕染在萧路脸上。

“呵呵呵,这还真像你能说出来的话……人死如灯灭,自该逍遥随性、无牵无挂……”

小声叨念完这句,他就又睡着了。

梦里的感觉虽然让萧路很舒服,但明日众人还要一起上梦蝶山。

云溪长老与祭司终于答应,会在后天接见他们几个。

自己现在,绝不能分心。

次日一早,东方既白。

缺了角的月亮不等隐去,就被曦光普照的太阳,挤占了最后位置。

云溪似乎日日都是好天气。

和暖柔光跟温煦微风一起,送来鸟儿们欢畅地啼鸣。

还有那溪水的声音,活泼泼、清泠泠,从房前绕到屋后。

像极了一首,沉淀在岁月中的歌谣。

萧路几人迎着自然谱写的乐章,动作不由得愈加麻利起来。

不到片刻功夫,皆穿戴洗漱完毕。

推门一看,却见云瓶山柏姐弟,早已等候在外。嬉笑着,不知正说些什么。

为着进山的原因,姐弟俩特意换了鲜艳衣裳。

姑娘家是一身红衫,配褐色裤子,衣领裤脚处缀着繁复花纹。

粗壮乌黑的辫子盘在头上,整个人看上去干净又爽利。

男孩儿则是全套姜黄色衣裤,靛青带子勒在腰上,显得十分高挑干练。

瞅着竟比实际年龄要大上几岁。

当然了,前提是众人必须忽略掉,那稚气未脱的笑声和手舞足蹈的模样。

“哥哥们起得好早啊!”经过一段时间相处,山柏早已将萧路他们当做家里人看待。

甫一见对方出来,忙蹦跳着迎上去。

银色唤灵哨荡悠悠甩在脖子处,好似他雀跃的心。

“原来这孩子,也是名携灵者。”萧路一面跟姐弟俩打着招呼一面想。

今日他穿得依旧十分素淡,站在阳光下,就像片随时能被照穿的树叶。

对面姑娘,眼神里有些失落痴醉。

勉强牵动的笑,也没了往日明艳开朗。

“等明天,他们见过长老爷爷和祭司婆婆,就该动身回去了吧?”

看着围在众人身边说笑不停的山柏,云瓶心里泛起股从未尝过的滋味。

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只知道自己不喜欢。

太酸了,也太苦了。

想说说不出,想咽咽不下。

是祭司婆婆从没教过自己的感受。

好在这般情况,并没持续多久。

女儿家注意力,还是被小伙子高声的询问给打断了。

“哎,原来你也是携灵者啊!这么些天,都没听你提起过!”说话的是吴汉。

现下他正紧绷手臂,任由山柏攀着自己打提溜。

男孩儿将腿盘在一起屈着,一面荡一面笑。

“我才刚开始练习呐!技不如人,有什么好说的!”

“那你的能力是什么?该不会是召唤好吃的吧?”从旁贾复亦是兴致不减。

打趣着摊开手,让山柏撑在自己跟吴汉中间。

不得不说,这小家伙有膀子力气,指头硬得跟铁条似的。

“当然不是啦!”山柏明显有些不服气。

拧出个神秘兮兮的笑容道:“我这能力啊,可不能随便表演!等到了梦蝶山,你们自然知道!”

话毕撂下双腿,一个箭步冲到萧路和云瓶之间。

挥着双小手提议:“咱们快走吧!再晚,山上就挤了!”

听得弟弟如此说,云瓶明显也着急起来。

边推篱门边道:“差点儿忘了,今天可是十五!”

大家伙跟在姐弟俩后头走出来,沿着门前小道一路继续向上攀登。

排在邓禹身后的寇恂好奇问:“十五是什么大日子吗?有许多人要去爬山吗?”

“哦,这倒不是。”云瓶腿脚很快,身姿更是轻盈。

远远望去,像一团飘在山巅的红云。

“只不过每月十五,天地间灵力总会格外强些。特别适合携灵者修炼,驱使百兽、召唤万物。”姑娘解释着。

脸上不由自主,涌起一股自豪骄傲。

永年春的香甜,再次钻进众人鼻孔。

望着那一树树开而不败、花叶相见的粉,邓禹心情也好了不少。

“对了,上次你说携灵者进山练习,往往以个多月为期。那你们要一直住在山上吗?”他语调轻快,完全是闲话家常的样子。

“当然啦,那还用说!”没想到,回答竟是从身后传来的。

山柏溜着道边儿猛蹿几步,跑到邓禹身侧。

一张圆圆脸儿上,堆满了笑。

就像萧路会思念小松一样,对着眼前这孩子,邓禹总会想起峰儿。

他眉眼柔和下来,语调里掺了几分暖。

“可梦蝶山这么大,你们就不怕迷路吗?”

“这个呀,云溪的孩子自有办法!”这回接话的,变成了云瓶。

她歪着脑袋,背后小竹篓随着身形一跳一跳,很是活泼有趣。

正说着,姐弟二人从兜里,掏出两包花袋子模样的东西。

云瓶是红色,山柏则是蓝色,分别托在手心。

里头东西,隔着布发出微弱的光芒。

这下真是连萧路都好奇了,跟着大家一起凑过去瞧。

看着这四面八方围拢过来的眼睛,两姐弟笑嘻嘻打开花袋。

露出里面东西的庐山真容。

只见那不大不小的袋子里,果然装着不少新鲜花朵。

一颗颗颜色橘红鲜艳,呈现出小球状。

淡色光芒裹在周围,平添了丝温润可人。

敞神界——

《桃花源诗》(魏晋)陶渊明

嬴氏乱天纪,贤者避其世。

黄绮之商山,伊人亦云逝。

往迹浸复湮,来径遂芜废。

相命肆农耕,日入从所憩。

桑竹垂余荫,菽稷随时艺;

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

荒路暧交通,鸡犬互鸣吠。

俎豆犹古法,衣裳无新制。

童孺纵行歌,班白欢游诣。

草荣识节和,木衰知风厉。

虽无纪历志,四时自成岁。

怡然有余乐,于何劳智慧?

奇踪隐五百,一朝敞神界。

淳薄既异源,旋复还幽蔽。

借问游方士,焉测尘嚣外。

愿言蹑清风,高举寻吾契。

本章中“秦淮理想死法”,原句出自《庄子·杂篇·列御寇》:

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

庄子曰:“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吾葬具岂不备邪?何以加此!”

弟子曰:“吾恐乌鸢之食夫子也。”

庄子曰:“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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