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待东风 昔日惊鸿,再扰相思

这场即将要掀起的滔天巨浪,竟在韩凛的一念之仁下,居然奇迹般地得以转圜。

恐怕秦川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那晚的话,对后期整个朝堂格局,起了多么大的作用?

又为中州,保留了怎样的力量?

就在穆王与徐铭石在府上品画、赏鸟之时,韩凛在宫里也是一样得舒心、自在。

他拿出秦川的奏折,又从头到尾地看了一次。

每一次翻开阅读,他的嘴角,始终保持着上扬的角度。

“真不知这么长的奏折,他得写几天?”韩凛挠挠头。

心中笑道:“可看这运笔如流水,分明像是一气呵成!”

韩凛的眼前,再次映出了秦川的眉眼。

明明说话、做事都那般老成持重,可一褪了将军甲,立马又恢复到了小孩子的心性。

自己有时可真羡慕他,能将身份角色转换得这么快。

好像随身带着个小抽屉似的,换套衣服就改了个样子。

把另一个身份上的重担和压力,悉数打包收到相应的柜子里,只余当下这一个,尽情享受生活。

韩凛想到这些时,心情颇为复杂。

一方面,他向往那样得豁达潇洒。

一方面,他又明白自己坐在这皇位上,便容不得放肆与偷懒。

哪怕说好了,在两人家中只做韩凛,可他终究还是不得不去想,身为天子应该考虑的事情。

否则,怎会有那夜地谈话,以及后续地变动呢?

想到这里,韩凛也觉得奇怪起来。

今日明明,是穆王驾临徐府之日,自己竟无半分不安忐忑之意,当真稀罕。

别说换在刚登基时,就是换在前两个月,他都不可能如此泰然处之。

看来,这些时日里,自己已然变得更加成熟、老练。

逐渐向着宠辱不惊、波澜不动的路子上走去,走成一个真正帝王该有的样子。

重新批了会儿折子后,韩凛用过午膳,早早小憩了一觉。

醒来时,正值日光浓郁、晴空万里。

他吩咐孙著,给自己换了身常服,随即往御园而去。

虽在夏秋交界,御园内已无太多可赏之处,但幸而天公作美,阳光照着树影,投下一地斑驳。

和风吹着水面恬静悠然,加之红墙绿瓦、勾栏曲折,竟也有番不同滋味。

趁着阳光正好,韩凛坐在御园的亭子里,挪了棋盘自己和自己对弈。

神情专注而认真,一副超然物外的模样。

与他相对的则是孙著。

虽然孙著并不清楚,这一次穆王大张旗鼓地,驾临徐大人府邸有何深意。

可总觉,与前些日陛下与穆王商议之事,脱不开关系。

于是,他特意留了承福和承安在书房。

嘱咐过一有穆王处传来的消息,就第一时间送过来,莫要延迟。

“孙著。”

就在他思绪伴着焦急,愈发烦躁起来时,忽听得一声呼唤,从容不迫、平淡温和。

“奴才在。”真是幸亏孙著反应快,才没有漏了马脚。

“把这盘棋收好,等朕想出了破解之法再说。”韩凛道。

“是。”孙著忙招手示意下面人,将棋盘抬回保存。

“对了,你再去替朕办件事。”韩凛刚迈开的脚步,又转了回来。

“备好出行的马车,明日随朕去陈大人府上一趟。”

“陛下,无需等穆王那边的回信吗?”孙著问了出来。

只听韩凛呵呵一笑,“原来你今日神思恍惚,是为这事?”

“放心,穆王此时无消息传来,只能代表所托之事已经办成。”

说完,韩凛就背过手,闲庭信步地向前走去。

孙著跟在身后,回味着他刚才的话。

霎时间,犹如醍醐灌顶、心下澄明。

到了晚膳时分,穆王府那边终于差人传来书信。

而上头只有四个大字:明珠归位。

韩凛看后,竟是止不住地笑。

心下想道:“皇叔当真是个成大事的人!”

“如此轻描淡写,又新奇好玩儿之语,这就他这般胸襟气度,能想得出来!”

孙著自经韩凛点拨后,自然也懂得这四字背后的含义,心里很是为陛下和朝廷高兴。

哪怕如他这般谨慎,也不由得喜上眉梢。

在韩凛身旁加紧布菜忙碌,以此来释放那些,无处安放得欣喜。

这些不平常的动作,自然瞒不了韩凛。

他看着孙著已经有些老态的样子,心下亦是感动。

这个看着自己长大,陪着自己经历一切的人——

他的忠心,从来不曾掺过半分假。

“孙著,今晚我会睡得早一些,明早也早一刻叫醒我。”韩凛用完膳,嘱咐道。

果然,在月亮仍向枝头攀登之际,皇宫寝殿内就已熄了灯。

这一觉,韩凛睡得很沉。

没有事成后得快意,也没有对将来地迫切,就这么平静地睡着了。

梦里,也不曾有过什么拨动,只有微风阵阵,花香习习。

当韩凛的马车,停在陈府门前时,聚集在早点摊儿上的人,才渐渐开始多起来。

孙著先扶着天子下了车,才转去侧门唤人。

本趟出行,韩凛仍是选择了,不惊动其他人的方式。

毕竟,徐铭石刚刚安抚下来。

若此时,自己大张旗鼓地出现在陈府,难免让他面子上挂不住,无异于横生枝节。

但见孙著对着门口的小厮,出示过令牌,对方便着急忙慌地去了。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见门分左右而开,陈瑜亭从里面急匆匆步出来。

立即跪下叩拜道:“微臣不知陛下驾临,有失远迎,还请陛下降罪。”

“爱卿平身。”韩凛说着,招手让孙著去扶。

陈瑜亭自然是不敢,马上自己站了起来。

“还请陛下,从正门而入。”甫一站定,陈瑜亭便道。

韩凛摆了摆手。

“不必如此大动干戈,您看朕这一身装扮就该知道,此行本就是私下探访,拘着礼数反而坏事。”

陈瑜亭犹豫了一下,“那……陛下请。”

说着,亲自将两扇侧面统统大开,站在一旁,毕恭毕敬地迎着韩凛。

这一次,韩凛没有推辞。

只是走过陈瑜亭身边时,自然而然的搭过他的手,同对方一齐步入院中。

“陈大人,朕此次前来,是想与您商议些事,我们去书房谈,可好?”韩凛问。

陈瑜亭赶紧命人前方带路,自己则和韩凛一前一后地走着,路上并无多余交谈。

不一会儿,两人进了书房。

上过茶后,陈瑜亭屏退左右,行礼道:“陛下有何吩咐,还请直言。”

“哈哈哈……”还未说话,韩凛就先笑了。

“陈大人果然快人快语,与当日华英山时别无二致。”

陈瑜亭站起身,告罪道:“微臣失礼,还请陛下恕罪。”

韩凛显然并不介意,只道:

“若您是那般拘礼教条之人,朕又何必费心去寻?您的这副面貌,可是将来中州朝堂上,最需要的啊!”

说着,韩凛复挥手让陈瑜亭坐下。

“如今万事俱备,只待挑个良辰吉日,便可完成拜相礼仪!从此君臣一心,上下一体,共同为中州百姓谋福祉!”

陈瑜亭听了这话,脸上并无特别高兴得神色,只是一副本该如此的样子。

可他笑得很是谦恭,带着些和蔼与亲切。

“陛下专程微服前来,总不会只为了,说这句话话吧?”

这个陈瑜亭真是,从不藏着掖着!

什么揣测圣意君心,他通通不在乎。

一心只想用最快的速度办成事、办好事!

是个真正能担事、能办事儿的人!

韩凛心里想着,面上只不露出来。

他清了清嗓子说:

“朕希望,您能将曾经拟定好的新三策,快速给出一个具体实施方案。列出轻重缓急,再一项项去落实。”

“以期从拜相之日起,便能快速进入到,改革地状态。”

陈瑜亭拱手道:“这一点,陛下与臣不谋而合。臣早已备下奏折,只等陛下吩咐。”

“还有一点,”韩凛接着说。

“方大人已远赴朔杨上任,御塾是由你们一同建立的。如今他一走,您若要马上撤换,恐御塾刚刚形成的规模,会毁于一旦……”

陈瑜亭微微捋了下胡须。

“臣明白,臣自会继续兼任,御塾掌事一职。直待朝廷找到合适人选,或御塾本身运行成熟。”

“陈大人真是痛快!”韩凛笑着。

继续道:“既如此,朕还有最后一个不情之请!希望能借助您得雷厉风行,扭转朝堂上现有的风气——”

“那些能干事儿的人,您都要让他们动起手、张开嘴,别一副怕得罪人的样子,温温吞吞的,再好的政策执行下去都耽搁了。”

陈瑜亭正了神色。

其实,自打答应韩凛出山的那一刻起,这些职责他就一清二楚。

陈瑜亭自问,自己这个人从来就没畏过艰难,也不打算结交朋党,更不在意别人的评价。

只想一展平生抱负,让百姓们过上好日子。

所以,改革朝廷风气,还庙堂一片朗朗青天,本来就是他要做的第一步。

若此举不成,再多政策都没法落实,最后虚耗国力,遭殃的仍是百姓。

只是陈瑜亭的确没有想到,这个托付,会在身为九五之尊的韩凛口中听到。

这并不是说,以天子的能力想不到这层。

而是上位者,面对自下而上的建议,总会有些顾忌和保留。

不愿别人看透、猜透,更不愿别人与自己辩驳、争论。

“如此看来,自己当时,真的没有看错人!”

陈瑜亭起身理了理衣帽,重重叩拜道:“陛下所托,臣定当万死不辞!”

而韩凛亦看着陈瑜亭,重重地点了点头。

从陈府出来的时候,也不过才巳时两刻。

韩凛刚欲登车,就隐约听见一阵阵飘忽的琴声。

悠悠荡荡、缠绵悱恻,如少女的清泪滴落丝帕,惊起点点相思情怀。

他驻足听了一会儿,心中暗暗感叹:

“如此乐声,当真是以心为琴、以情做弦,大有可感可哀之处啊……”

当然,陈瑜亭一早便察觉到,这琴声是来从内院里传出来的。

只是他向来尊重女儿私隐,不多管、不多问。

哪怕现下,他也窥见了这琴声中的相思,却依然不欲探听。

自己的女儿,虽降生在陈家,可一落地,她便是独立的生命。

为父为母,只可教育引导,不可横加干涉、做套束缚,不然与饲养家畜何异?

陈瑜亭摇了摇头,接着回到自己书房中,伴着那丝缕不绝的琴声,看起书来。

那内院里的陈子舟呢?

弹完一曲又一曲,不管原本多么轻快的曲调。

只要沾了她的手,都变得柔婉细腻起来,如雾如露、似雨似风。

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自七夕当夜,从桥头上遇见韩凛,陈子舟慌乱的内心,就始终无法平息。

那头小鹿,终日张着懵懂惶恐的眼睛,四处乱撞。

像要逃开什么,又像要走近什么。

尤其是今日一早,采薇从前院回来时说。

“小姐,听说陛下来咱们府上了。你说怪不怪,之前竟一点消息都没漏。”

“你说什么?”陈子舟手上的书,差点掉到地上。

“周管家说陛下来了,正和老爷在书房说话呢。”采薇回答。

陈子舟“哦”了一声,脑海里《淇澳》和《青玉案》的字迹又清晰起来。

堆堆叠叠、纠纠缠缠,直到在她的心上,划出许多鲜红的伤来。

她理了理衣裙,走到小院中央的平台上坐下,心乱如麻地弹奏起来。

妄图用这样的方式,让自己平静下来。

可无论她怎么努力,那些以往柔顺的旋律,此刻都变得歌不成歌、调不成调。

拉扯着她的耳朵,往更深处地哀痛里走去。

陈子舟落下泪来,竟不为相思入骨,而是为自己的小气和小性。

她真是讨厌极了自己现在的样子,明明什么都不存在,却被一个念头折磨得坐卧不宁、日夜不安。

当然,她早就知道,动心之后得酸楚无可避免。

因为那些历来的诗人,早已将爱的主题,歌颂了千年万年。

只是没有一首诗能够告诉她,该如何排解这思恋背后的,名叫“苦涩”的赠品。

于是,陈子舟着急了。

她开始从书里翻找答案。

想让那些岁月沉积过的诗句告诉自己:

该怎么做?

该怎么做,才能不再去想?

该怎么做,才能遗忘?

可这一切,终究是徒劳的。

诗人们用词藻装点了相识相见、难舍难分,甚至是生离死别和有缘无分。

却唯独,没有告诉她,该怎么渡过这些难捱的痴缠。

现在,她这一哭,仿若历史里所有写情的诗句,都跟着哭了起来。

它们哭——

哭的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哭的是“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哭的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哭的是“不得哭,潜离别。不得语,暗相思。”

哭的是“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

陈子舟彻底放弃了。

她让琴弦带着手、诗歌带着心。

在这个晴朗欢快的上午,宣泄着眼底得悲伤与哀恸。

从今天算起,写《山河无溯》就整整满一年了。

这一年里,我以自己几乎所有的工余时间,存下了差不多100万字。

我曾说过:写作,是我这辈子,唯一真正想为自己做的事。

这句话,至今依然有效。

只是,我的文字,不会停留在上位者身上。

不会用所谓的“波澜壮阔”,去粉饰普通人的苦难。

我想写人,想写真正的人,想写真正努力活着的人。

即使黯淡、即使短暂,却依然璀璨夺目。

我想写一个人的神性,或一个神的人性

却独独,不想歌颂一个神的神性。

加缪的那句——

身为作家,在如今这个年代,他不该为制造历史的人服务,他应该为承受历史的人服务。

会作为我的信条,始终坚持下去。

哪怕,我根本成为不了一个作家,也会坚持下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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