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口中的韩冶,是比韩凛要小上六岁的弟弟。
虽与其不是一母所生,可两人的母亲,从前在宫中就十分投契。
韩冶降生后,韩凛自然分外关照这个幼弟。
说来,韩冶跟秦川也是很熟悉的。
以前都是韩凛和秦川两个大孩子在前面跑,小小的韩冶在后面追。
追到了,总要和秦川抢皇兄。
有时缠得韩凛也是没招,连偷摸溜走的事儿都干过,但从来没能得逞。
当年,皇储人选定下来后,参与争位的几个,自然被先帝动手清算。
韩凛一登基,虽破例赦免了些许,可也并没对自己的兄弟们放松警惕。
却唯独对这个韩冶,韩凛绝对称得上体贴周到。
在继位三个月时,便下旨封他为淳王,生母尊为皇太夫人。
还特准其与韩冶同住,说是为亲子尽孝、颐养天年。
只不过,给了这些恩赏之后,他们兄弟反而疏远起来。
韩凛从不会特意传召韩冶,凡见面必是大的朝会或宴请。
有人猜测,是陛下历经夺嫡之争、心有余悸。
有人则猜测,是淳王恃宠生娇、得罪新帝。
而穆王与齐王却明白,这是韩凛在保护几乎是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亲人。
就像护着自己最后的良善和天真。
让淳王远离官场倾轧,给他最好的待遇,保他一世平安荣华,是韩凛最想做的事情。
可世间事,往往就是这样,树欲静而风不止。
淳王到底是没能理解,韩凛的一番苦心,在别人几句谎言挑拨下,就跳了出来。
要不是有秦川那一道,最后怎么收场,还真不好说。
其实,最初韩冶听到旨意时,是很高兴的。
他本来年纪就小,心思又单纯,只想着皇兄终于找到了可用之才,相位一开,中州定能蓬勃发展。
他怀着这样的心情,一整日都在府里蹦蹦跳跳。
还吩咐厨下晚上给自己备宴,他要遥祝皇兄,喜得栋梁。
那天夜晚,韩冶在梦里都是笑着的。
他梦见,他的皇兄驱逐了北夷,踏平了南夏,中州子民从此不必再艰难求存。
无论是茫茫大漠,还是花柳繁华,都遍布着他们的身影。
这片分裂了几百年的土地,终于弥合在了一起,如臂弯般,围护着其中的生灵……
只可惜,他的美梦还没有做完,便被别有用心地造访打断了。
这个孩子,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前一晚所梦想的一切,在对方口中化为焦土火海。
他终于是慌了。
送走来人后,他望着又大又空的院子,只觉得寒气从四周不断压过来,恍若有着实实在在的重量。
几欲将自己压垮、压扁,再挤进土里、泥里。
韩冶的第一反映,是立马要去宫里找韩凛,告诉自己的皇兄,相位不可开,开则危机根本。
而在内心深处,好像又有一抹天生的政治嗅觉,在死死拉着他,让他移不开脚步。
不知道从院子里站了多久。
当“秦川”这个名字跃如脑海时,韩冶只觉自己已经生根发芽。
心事长出枝杈,上面结着苦涩的果子。
“对,可以去问秦川!刚才那人三翻四次提到秦家,想来确是要紧!”
顾不得腿上冷和麻,韩冶唤过小厮备车,就急忙忙往府门口走去。
这一天,是飞骑营例行休息的日子,秦川正巧没有外出。
陪着小松习武学拳,倒比操持军演还要累上几分。
倒不是小松学得不好,而是孩童旺盛的精力,简直缠得他头痛。
本来该休息的时间,一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自己不回话又不好,只得勉强招架。
就在秦川感觉脑袋快要变成鸟窝,里面还住着七八只,啁啾不止的雏鸟时。
家中小厮快步来报,说是有位韩公子传话,要即刻见自己。
秦川着实有些纳罕!
照理说,现在的韩凛,应该有很多事情需要应对和准备,是不会出宫来的。
难道是出了什么事?
就像父亲说过的那样,有人用秦家给韩凛下绊子?
顾不上跟小松交代什么,秦川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向门口。
把前来传话的小厮,远远甩在了身后。
他匆匆踏出角门,一句“韩凛”还没完全出口,就看见了站在马车前的韩冶。
那一声呼唤被生生按了回去,秦川看着韩冶脸上,焦急忧虑的神色。
心下明白——
该来的,总算来了。
他稳了稳步子,走到韩冶面前,并未以臣礼拜此人,只压低声音道:
“你跟我进去说,别惊动旁人。”
但韩冶显然是乱了套,并不挪动一步,直说:“皇兄不能那样做!”
秦川有些恼了!
刚才不以臣礼参拜,是不想别人知道淳王来过,被借机做了筏子,岂不是害了韩冶。
谁知他这么大剌剌就直呼“皇兄”二字,简直给自己招祸。
赶忙四下看了看,还好小厮们都离得远,韩冶的声音也不甚大,应该无人听去。
“你先跟我进去再说!
秦川这一次直接拉住了韩冶手腕,以一种强硬不可违逆的姿态,压迫着他。
秦川本就常年习武,当了将军后,气场愈发强起来。
一时竟唬住了心绪不宁的淳王。
不由分说,秦川半拉半拽地,将淳王让进了府里。
又嘱咐门口的人,今日韩公子来的事情,不准向任何人吐露半句。
小厮们看着少爷严肃狠厉的样子,皆知是出了大事,赶紧连连应承。
指天誓日地保证不会乱说。
秦川勉强挤出一丝笑意,算是害他们受惊的抱歉。
紧接着,就把淳王拉到了自己的院子里,屏退众人,关了院门。
以前的时候,秦川就把韩冶当弟弟看待,现在又两人之间,又多了韩凛这层关系,自然更是关照。
平日不去打扰,是看在韩凛对其的保护之心上。
可现在显而易见的是,这事儿不说清楚,韩冶一家必要招来祸殃了。
想到这儿的秦川,不禁心下愤怒——
用韩凛最看重的兄弟来挑拨,当真是阴险歹毒至极!
待会儿劝好了,还得问出那人姓名。这样的人,是断断留不得的。
这还是继朔杨之变后,秦川的眼睛里,再一次流转出杀气,而且越来越盛。
韩冶看秦川没有说话,反手挣脱了束缚,以为秦川诓他,兜头便道:
“你不替我劝皇兄就罢了,我自己去找他!”
说着,就要往外走。
“你给我回来!”
一声断喝自背后响起,韩冶登时被扎在了原地。
秦川缓了缓态度,耐住性子说话,声音也温柔了些。
“你先坐下,这件事我从头跟你说。”
韩冶只好乖乖坐下来。
秦川看着他稚气未脱的脸,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眉宇间却尽是惆怅忧虑。
看得出,他是真的关心韩凛,只是用错了方式。
“去劝你的人,是不是跟你说陛下此举是不敬先皇,贸然重开相位必使朝堂震动,危及社稷?”
秦川要先知道对方的出招,才好破局。
韩冶惊讶道:“你怎么知道,是有人劝我?”
秦川都被气笑了。
“若不是有人跟你说过什么,以你的性子,怕是为你皇兄高兴还来不及,怎会这般阻挠?”
“我昨天是很高兴来着,想着皇兄终于找到可用之人,能施展自己的抱负了。还做梦,梦见了他一统天下的样子……”
韩冶争辩了几句,刚要显露的笑容,却瞬间黯淡了下去。
“可是,听了来人的话,我也觉得有些道理。皇兄登基刚满一年,先是拿走镜贤珠给了徐铭石,又在不跟任何人商议的情况下,贸然开了相位。“
“选的人还是没资历、没背景的陈瑜亭。万一皇兄是被奸人蛊惑,才做出如此多的出格之事,岂不是要耽误一世?”
韩冶越说越着急。
秦川的笑冷了下来。透过韩冶,直勾勾地盯着背后那只“手”。
“这是又添了新花样?也难为他们,这个角度确实刁钻又精妙,还能做出副忠良的样子来。”
“你这是何意?”韩冶不解。
秦川叹了口气,坐到他身边的椅子上道:
“到了这个地步,我也没什么好瞒你的。他们口中所说的那位没资历、没背景,来路不明的陈先生,就是你皇兄和我一起去寻来的。而且,在去找此人之前,你皇兄心里,就已经打算给他相位……”
“你说什么?”韩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不仅和来人说得不一样,就连自己的想象,也与之差了十万八千里。
“况且这位陈先生,乃是东蜀陈氏嫡脉。家学渊源,想必你该有所耳闻。况且,他多年游历民间,足记遍布中州、南夏,甚至北夷。这其中民生之计又积攒了多少呢?”
秦川的语气放缓很多,留给韩冶足够的思考时间。
“可这些,只能说明他有可能是个人才,皇兄给他封个其他官职也就是了,何必非要开相位呢?”
韩冶慢慢被劝住了,但仍有疑惑未解。
“好,你既然说起开相位,那咱们就先来捋捋这封存相位的主角。”
秦川没有急于给他填鸭那些,从陈大人处听来的改革之法。
而是领着韩冶一步步分析整个事件,好让他明白韩凛的用心。
“你还记得当年的秦相三策吧?说说看!”秦川道。
“这我当然记得!”韩冶不假思索道:“是安民生,储钱粮和缓扩军。”
秦川点点头。
“嗯,记得很牢!可再好的治世之法,都有后继乏力的时候,就像人都会老一样。”
“现在的中州要发展,要统一天下,要扫平南夏,驱逐北夷,就不能只依靠这保守的三策。”
“而是需要更加有活力的政策,来刺激民生经济、保障军队战力,乃至建立稳定的人才输送制度。”
“这最后一个我知道,是皇兄提议开办的御塾!”韩冶抢着说。
“对,你想得很快!”秦川鼓励地笑笑,接着道:
“可前面两个,咱们有什么好办法吗?”
“嗯……目前,好像没有……”韩冶努力回忆着。
“办法不是没有,而是捏在陈大人手上。只有他拜了相,跟我祖父有了同样的身份和地位,才能推行出新的三策。你皇兄和陈大人的话,天下人才会听!”秦川告诉韩冶。
“那新三策是什么?”韩冶这会子,激动的手都有些发抖,死死捏着秦川的手臂。
秦川笑道:“我可以先告诉你,但你要记住,在这些政策实行下去之前,你不能跟任何人提半个字,否则节外生枝,难做的是你皇兄。”
韩冶一听事关皇兄,赶紧发下重誓。
“今日你我所谈一字一句,我韩冶若向旁人说出半个字,死无葬身之地!”
秦川连忙压下他的手,嗔怪着,“也不用发这种毒誓!”
随后,他很是疼惜地看着韩冶,感激其对韩凛得一片赤诚。
接下来,秦川便把当日从华英山上听来的,以及事后韩凛告诉自己的陈氏三策,原原本本给韩冶讲了一遍。
期间遇见他不明白的地方,还着意对比着旧三策,解释了一番。
随着讲述,韩冶也愈发心服口服。
愈发相信自己昨夜那般开怀高兴,才是正确的。
“我真是莽撞,差点坏了皇兄的大事!”
韩冶现在,真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
“这不怪你,是给你吹风的那个人没安好心,竟想借你的手来搅局。”
秦川说着,怒意又起,问道:“是哪个府里派去的人?”
韩冶并不隐瞒,直言道:“是高昌,高大人府里的清客。”
“高昌……高昌……”
秦川竭力地回忆着。
“是那个,统管各地人口事宜的高大人?”
“对,就是他!”韩冶肯定道。
“好,我知道了。”秦川暗暗记下了这个名字,转头对韩冶说:
“今天你来过我这里的事情,不要跟任何人说。出了秦府后,在街上逛两圈再回去。回去就说自己偶感风寒,闭门谢客,谁都不要再见,直到九月初三,一锤定音!”
“好,我明白了!谢谢你,秦大哥,否则我可要闯祸了!”韩冶重重点头。
“没事儿,经过这一遭你会成长许多的!”
秦川说着,抬手就想摸他的头。
可一想到韩冶现在长大了,又封了王,这么做不合适。
就改为拍拍他的肩膀。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