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雪漫天,寒风如刀。薄而韧的刀锋在雪光中折射出刺目的银芒。
冻草匍匐,枯木肃立。围成圈的焚架熊熊燃烧,赤红火焰在皑皑白雪中格外灼目。
身体仿佛被无形的枷锁禁锢,动弹不得。但他仍然执拗地睁开眼,哪怕视野模糊不清,也要死死盯着前方。
白茫茫的雪地上,星星点点的胭脂色晕染开来,是春日里无意飘落的桃花吗?那道鹤一般孤傲轻盈的身影,莫非是天上的神明降临?
他正沉浸在这绚丽幻象中,一阵悠长低吟忽地穿透风雪——
玄英既逝,青阳未临。
……他的手指动了动。
赤璋为信,玄酒为醴;
……他缓缓地以手撑地,支起上半身。强烈的眩晕感让他差点倒回地上。
燃扶桑之炽木,照幽都之晦冥。
……他缓缓站起身,摇摇晃晃地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神其降格,歆我芬馨;
……他深一步浅一步地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昭回景贶,佑我苍生。
……
大礼既成,伏惟尚飨!
……他终于看清了那些如幻梦般景象的真实面目。
蜿蜒的血迹在篝火四周绘出诡异的图腾。一个熟悉的身影披着宽大的白色华服,衣袂在风雪中翻飞,背后那只振翅欲飞的炽火凤凰,仿佛随时要破衣而出。
那身影太过熟悉,他下意识侧移几步,终于看清了对方的面容。
坚毅俊朗的容颜,只是脸色太过青白,眉峰依旧如剑一般锋利,只是那双如怒目金刚般的眼却没有睁开。
他静静立在雪中,火光映照着衣上的凤凰。那双绣着的凤眼仿佛替他睁开,怒视着这苍茫天地。
“……三舅舅?”
他低声轻唤,不解亲人为何不予回应。
正要伸手触碰那只惨白的手,一个低沉暗哑、不辨男女的声音幽幽自身后传来:
“他已回归神鸟羽翼之下。未经涅槃的你,不配碰他。”
从小到大,从未有人敢对他说“不配”二字。但此刻的他太冷了,冷得连开口都艰难。
他置若罔闻,执意握住三舅舅的手。
刺骨的寒意,比冰雪更甚。
与此同时,他看清了三舅舅身后那根细长木杆——几根麻绳紧紧缚住那双惨白的手脚,将人牢牢固定在木杆上。
他踉跄后退,声音发颤:“……三舅舅,你怎么了?”
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将他猛地拽开,那声音再度响起,比先前更加阴寒:
“说了你不配碰他!”
他跌坐在雪地里,愤怒地望向说话之人。
那人身形高大,戴着一张缝满羽毛的红绿面具,诡异非常。黑袍加身,宛如远古祭司。唯一露出的双眼漆黑如墨,深不见底。
面具后的目光阴冷地投来,他不甘示弱地回瞪。
忽然,对方发出一声古怪的低笑:“罢了,念在你是神子后裔,饶你这次。”
那人转身,不疾不徐地回到原处,闭目养神,仿佛方才一切从未发生。
他不死心,再度上前,轻轻环住三舅舅的腰身。可这一次,再也听不到记忆中爽朗的笑声,也感受不到那沉稳有力的心跳。
三舅舅死了。
泪水不受控制地模糊了视线。可在篝火的映照下,一切都无所遁形。
原来那桃花般的绯红是血迹,而所谓的神明,是他死去的至亲。
……
室内忽然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在外间榻上小憩的碧云惊醒,忙至门前,轻声探问:“公子?”
良久,房里传来沙哑疲惫的回应:“进来。”
室内不知何时燃上了安神香,轻暖的香气氤氲在房间里,却安不了房屋主人纷乱混杂的心绪。
游锦已起身,只着一件单薄里衣,临窗而坐。垂落的右手微微颤抖,地上是摔碎的漆花釉盏碎片,水渍在桐木地板上泅开深色痕迹。
这样的事情不是第一次发生,碧云轻车熟路的上前,轻声道:“公子,您现在要更衣吗?”
游锦转身时已恢复平日的冷静。见天际泛起鱼肚白,微微颔首:“更衣。我走后收拾干净。”
他一动,碧云便看见他里衣后背被汗水浸透的深痕,忧色更重,却默不作声地取来干净衣裳为他换上。
临行前,见碧云欲言又止,游锦轻轻摇头:“不必告知父亲。”
“……是。”
目送马车远去,碧云轻叹一声,缓缓掩上恢宏的游府大门。
……
晨光未露,晓星犹悬。陈恪行手持殿试牙牌,随引路太监步入禁宫。
脚下是青金石铺就的御道,两侧朱红宫墙高耸,将天空切割成一道深邃的狭长蔚蓝,望不见头。
他的前后都是参加殿试的举子,入宫前还能听到他们轻声细语的交谈,此刻却只余一片寂静。
陈恪行知道自己成为帝党已是板上钉钉的事,而其他人还前途未明,犹自期盼着自己的未来,为了避免将他人拉入党派之争中,他在进宫前便少言寡语,此时更是一言不发,只用余光打量着周围的景致。
殿试在含章殿前举行,此刻阳春三月,宫苑的数株老杏花开得正盛,如云似锦,薄如蝉翼的花瓣在微明的天光中泛着朦胧的柔光,几乎要与初醒的灰白天空融为一体。
殿前已到了几位身着青绿官服的官员,品阶不算太高。见举子们到来,有人还微笑着颔首致意。
按本朝惯例,殿试赐宴。虽未开考,殿前已摆好桌案。最上首自是御座,其下按品级依次排列。新科举子们则位于殿中最下、也是最中央的位置,静候天子和考官的评定。
几个小太监将众人引至各自座位后便退下了。陈恪行坐在第一排最左,恰好能将殿前景象尽收眼底。
他扫过那些桌案,从布置推测,此次应有六位三品至五品官员,另有十九位五品以下官员参与考评。
他心中微有些惊讶,据他所知,寻常殿试有四位高官就已是顶天了,更不要说这次一下来了六个。
想到崔元一昨天的话,看来这次皇帝是有心要在朝中做出一番变革了。
正思忖间,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这位兄台,可否请你……"
声音越来越小,终至无声。
陈恪行转头,见对方面红如煮熟的虾子,没想到殿试上竟能遇见如此腼腆之人,不由莞尔,温言道:"需要我做什么?兄台但说无妨。"
那人羞赧道:“请这位兄台……帮忙捡一下你身下的荷包。”
荷包?陈恪行一愣,果然在自己的桌案下找到一个水红色绣着鸳鸯的精巧荷包。
归还时,见对方掩不住的喜色,他好奇道:"这荷包,莫非是心上人所赠?"
那人羞涩一笑,算是默认,轻声道:"殿试后,我便能与乔娘子成婚了。"
"恭喜兄台。"陈恪行由衷道。
借此机缘,二人互通姓名。得知对方名叫何昌,寒门出身,与青梅竹马的乔娘子情深意重,却因功名未就,一直未能得女方父母首肯。如今金榜题名,好事将近。
陈恪行虽在戏文中常见这般才子佳人的故事,亲眼得见仍是心生感慨。二人相谈正欢,忽闻小黄门尖声通传:"晋王千岁驾到!"这才止住话头。
陈恪行看向宫门处,只见一位身着四爪蟒袍,头戴紫金冠的中年男子缓步而来,他的面容与陈恪行曾见过的天子有四分相似,眉宇间却多了几分端肃之气,步履从容,顾盼间自带天家威仪。
陈恪行敢到左右顿时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不少人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目光敬畏地追随着这位权势煊赫的亲王。
没想到大名鼎鼎的晋王也会来参加这次的殿试,众人眼神各异,最终齐齐垂下头,起身先晋王行礼。
“诸位免礼。”晋王低沉的嗓音传来,他坐在皇帝下首的位子,锐利的眼神扫过下方的每一张脸,陈恪行微微垂头,避开晋王端详的目光,心中因为这位帝党中心人物的到来愈发凝肃。
既然晋王来了,那么……
思索间,小黄门的声音再次响起。
“崔中书到!”
陈恪行立即抬头看过去。
崔元一身着深紫官袍,腰束金带,步履沉稳。发冠束得一丝不苟,端方庄重中犹存往日温润。
他一出来,更多人的视线向他望去。殿试的举子中本就有不少世家的人,此刻见到世家领袖的崔元一更是双目灼灼,目露憧憬期许。
陈恪行也看向他。
崔元一先是含笑对众人点头致意,目光扫过陈恪行时,几不可察地停顿一瞬,随即移开,走向晋王左侧的案桌,与几位官员低声交谈。
之后又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期间,殿试按例到的礼部尚书也到了,这是一位面容清癯、蓄着长髯的老者,官袍穿得一丝不苟。
他一到场,便与几位先到的官员低声交谈起来,安排着殿试的一应细节,神情专注而严谨。场中气氛更因他的到来多了些庄重严肃。一些举子开始不自觉地检查衣冠、确认笔墨,显然这位老大人的出现提醒了他们即将到来的考核。
晨雾渐散,日头渐高。陈恪行望着案上那些能看不能动的珍馐美馔,无声地叹了口气,别开眼去,免得馋虫作祟,殿前失仪。
也就在这时,小黄门的声音再次响起,话中内容让他心中一紧,目光不由自主看向宫门处。
一道朱红身影翩然而至,步履轻盈悠然,一如初见。
游锦踏入殿中的刹那,空气仿佛凝固了片刻。几位官员低头避开他的视线,更多目光复杂地落在他身上。
他在京中素有少年得志之名,亦以离经叛道著称。许多老臣看不惯他的轻浮作风,见他来了便眼观鼻鼻观心,权当未见。但更多的年轻学子却用热切的目光追随着他。
鲜衣怒马少年时,哪个少年郎不曾向往游锦这般恣意风流?世家子弟被规矩束缚,寒门学子又无他那般锦绣堆里长大的条件。
他沐浴在或羡或厌的目光中,从容落座于晋王对面的案桌,似笑非笑道:“游锦见过晋王千岁,崔中书。”
晋王几不可察地蹙眉,沉声道:“游平章事客气。”
崔元一面色如常,含笑点头:“游平章事,许久未见令尊,敢问游太傅安好?”
为避嫌,游家父子鲜少同朝。尤其是游敬,一年中大半时日皆称病不朝,此次亦然。
二人虚与委蛇一番,便各自沉默。
陈恪行在下方看得心惊,直到游锦安然入座才稍松口气。
果然,游锦怎会放下身段与他这般微末举子计较。
游锦之后,身材微胖、笑容可掬的礼部尚书几乎和他前后脚落座,热络地与在场诸位重臣寒暄。他特意在崔元一面前多停留了片刻,语气热络又不显谄媚:“崔相今日气色极好。”崔元一温和回应:“李侍郎亦是容光焕发。”
目光转到一旁神色恹恹的游锦身上,他嘿嘿笑道:“游平章事今日……”
“我很好。”游锦不冷不热的打断他的问好。
礼部尚书讪讪一笑,也不自讨没趣,和其他人套热乎了。
“陛下驾到──”
小黄门昂扬的声音响起,原本殿里的谈笑声陡然静了下来。
皇帝一袭明黄龙袍,面容是陈恪行熟悉的模样,却因这截然不同的身份让他心绪复杂。
还来不及感慨,皇帝身后那位青袍老者的出现,顿时让他怔在当场。
老者须发斑白,面容清癯,身形瘦削,只着一袭寻常儒士的青布直裰,毫无佩饰。然而他就这样缓步走来,却让含章殿前所有的王公重臣都不自觉地端正姿态,目光中流露出由衷的敬意。
集贤殿大学士,一代大儒,先帝重臣,瓦安孙仲言。
他目光平静地掠过满树繁盛的杏花,最终落在弟子席中骤然抬头的陈恪行身上,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辨的温和,随即归于古井无波。
陈恪行一瞬不瞬地望着恩师。只见他走向最后一个上首席位,安然落座,仿佛本就该在那里。崔元一的位置离孙仲言最近,他微微侧身,低声与老师说了句什么,孙仲言轻轻颔首。
举子队列中响起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许多人已猜出老者身份,脸上写满震惊与崇拜。何昌更是激动地轻扯陈恪行的衣袖,低声道:“陈兄,是孙学士!是那位孙学士!”
陈恪行低声应了一句,心中了然:真正的风云,此刻才刚刚开始汇聚。
这场群英荟萃的殿试,究竟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深夜邪恶更新一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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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是身如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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