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丛林寺

一行人在霍阳城呆了六日,裴素霓打定主意留下等人后就在客栈里不分昼夜地睡了六日,期间黎年找来三落给她号过脉,得出上次奇痒粉后身体尚未完全恢复又四处奔波,且思虑过重、积劳过度的结论,不过鉴于她年轻,底子又好,所以睡饱应该就没事了。

她醒来那天是第七日的清晨,全身有一股前所有未有清爽,自顾自到后院打了水烧开,在房里沐浴换衣,而后去到隔壁房间,半拉半拽着尚未清醒的黎年上街吃早市。

一碗馄饨下肚,哄得胃里服帖后黎年才完全回了神,抬眼便见坐在对面的裴素霓正对着手里的大肉包子呼呼吹气,随后毫不犹豫地咬了下一口,那一脸满足的神情,看的他不禁失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

裴素霓仰起头,往外哈着热白气,手不住地在嘴边扇。

黎年取了手帕帮她擦掉脸上蹭的油,笑意不减:“没事,就是看你终于有精神了。哎,听说霍阳城这次节日最**的灯会、演出、祭典都在今晚,要不要逛逛?”

裴素霓咽下嘴里的食物,又咬了一口,想了想道:“晚上再说吧,等下咱们先出城找联络点,出来这么久我得给维予写封信报平安,顺带提一嘴关于我现在一时半会回不去的事情。”

说到这里,黎年便接话道:“你休息的这几天,穆家没有人来过。”

裴素霓两口吃完包子,又喝了口水顺气,但显然没顺下去,茶碗“砰”的一声摔在桌上,惊得周围人都看了过来。

黎年叫了老板过来算账,付完钱一回头,裴素霓都走出一丈远了。

他快步跟了过去:“素霓......”

“一个人微命贱的婢女之子,架子都这么大,真当他大鄢还是几十年前的天朝上国呢。”

“咱们来是找丹英兄长的,皇子不过是顺带,你消消气,大清早打到穆府门上影响多不好,给我点面子,毕竟黎穆两家多年情谊在这摆着呢,你这样让我多难做?”

“所以你不用和我一道,先去联络点等我就行,我今天非得会会穆闵这王八羔子,新账旧账一起算!”

裴素霓怒气冲冲地快步疾走,向着穆府前进,黎年见拦不住,心一横,索性直接纵身一跃,以身抵挡她的步伐。

果不其然,她顿足抬头,眼眸中闪过一道寒光,看向他的视线也带着强烈的警告:“黎子誉,我数到三,你要不让开,我就把你打废了扔回秦理。”

裴素霓平常根本舍不得黎年磕着碰着,有时放个狠话也只是过个嘴瘾,真下手舍不得,但一切的大前提是:他没有任何脱离自己掌控的预兆的话。

她本就不想让他入鄢境,到处是故梦故土,再被谁用家国情怀一煽动,难保他不动了为旧主重新效力的心思。

嘴上说的好听,父辈交情好与自己无关,那何必在乎她去穆家大闹一场会牵连他呢?

“三......”

“他是在外的皇子,也许真的被什么事情牵绊住了呢?相互谅解一下,等见面了大家也好说话不是?”

看吧,永安县城打着黎家名号起义被屠城已经让他的心境动摇,他们的目的达成了一半,若是再被牵着鼻子走,接下来只会满盘皆输。

“二......”

“自古强龙难压地头蛇,你在他们的地盘上起冲突是占不到便宜的!”

放心吧黎年,就算你成了一个废人,我也会养你一辈子的......

裴素霓在心里这么默念着,随后缓缓念出了最后一个数字,并挥起了拳头......

“裴小姐!”

一声惊呼响起,她的胳膊被一股微不足道的力量拉扯住,明明她可以轻而易举挣脱,但莫名没了再次挥拳的勇气。

“你们在干什么?好好的,怎么大街上打起来了?”

裴素霓的双眸中倒影出三落焦急的面容,跟在她身后赶来的不用看也知道,是吕奎与宸风。

这一刻,她反倒开始反思起了自己,为什么最近脑子抽抽了,把出行的人数扩充成到这么庞大,给自己徒增烦恼和问题。

如果当初态度强硬些,将黎年关在家里,自己一个人上路,可能这会都踏上归程了也说不定。

宸风走过来,跟黎年勾肩搭背,说道:“好了黎兄,夫妻俩床头打架床尾和,甭管是非对错,男人先给自家女人低头认错不丢人。来来来,鞠躬认错......”

裴素霓冷眼看着宸风压着黎年的肩膀准备给自己鞠躬,后退了半步说道:“谁跟他是夫妻?”

宸风愣了愣,立刻圆场道:“哦对,说早了,现在确实不能算是夫妻,但这板上钉钉子的事了,早点改口晚点改口没区别!”

裴素霓道:“我裴素霓是秦理国第一世家贵女,全国唯一一位郡主,地位仅次维予王女。他是谁?我十一年前从鄢境捡回来的孤儿,三生有幸被我爹看中当了个有名无实的义子,但说到底,不还是我裴家的家奴么。”

“素、素霓......”黎年僵立在原地,嘴巴微张,无意识喊了声她的名字。

“你不用这么看我,一直以来你跟身边每个人不都这么说的么,我不过是重复了一遍而已。你配不上我,你当然配不上我,就算没有那场**,你依然是那个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府世子,你也配不上我。”

裴素霓走上前,拍了拍他的侧脸,皮笑肉不笑地勾起嘴角:“既配不上我,还不听话,你说我要你有何用?”

三落给了宸风一脚,怪他乱说话导致火上浇油了。

宸风冷不丁被踢了一脚,差点没站稳,以一个很诡异的姿势左手掸衣服上的灰,右手擦了把后脖子上渗出的冷汗。

裴素霓摆了摆手,转身勾住吕奎的肩膀:“吕小姐今天想上哪玩啊,带我一个,我今天当你的护卫,保证一只苍蝇都难以近你的身。”

“呃......”吕奎艰难回头望了一眼其他人,寻思自己发挥作用的时候到了,得找个地方给素素败败火。

于是,她将原本准备临走前再执行的游玩计划提前拿出,领着众人去了郊外一所香火旺盛寺庙。

正值节日,寺庙如缕的青烟袅袅生起,层层叠叠的瓦片上,香灰厚积,院中僧人们或讲经说法,或为香客解惑,四处都是一片虔诚的氛围。

丛林寺。

裴素霓一抬头就看到了这个大牌匾,想起先前遇见了个神叨叨的和尚无过,他好像就来自这里。

“我和你说素素,这里许愿可灵了。”吕奎兴致勃勃地拉着她往里走:“家里的老人说,我娘和我爹从前感情不好,成婚好几年了老怀不上,于是我娘便亲自来这边上香求子,回去没多久就有了我。”

裴素霓被拉着穿过人群,来到了佛堂前,在佛光的普照下,方才心中的烦闷一扫而空,终于有了搭话的兴致:“吕大当家还许什么愿了?”

“不知道。”吕奎摇了摇头:“我猜应该是生意兴隆,诸事顺利吧,你看我家的生意这几年是不是越来越红火了,这应该都是上天的保佑。”

眼瞅着面前的蒲团空了出来,裴素霓示意吕奎上去许愿。

吕奎问她:“你没有一个愿望要许吗?”

她回道:“我更相信事在人为。再说,我的愿望还真不是佛祖保佑就能实现了的。”

吕奎撇了撇嘴,不再理她,走到蒲团前,面朝佛像缓缓跪下,双手合十,虔诚地祈祷了起来。

裴素霓退后两步,将身体依靠在墙面上,样子看似在等吕奎礼拜,实则小心地观察四处。

在这片烟雾缭绕之下,她明显感觉有一道不友善的目光始终追随着二人,可此刻香客众多,哪怕是她也一时难以分辨目光来源,只能等吕奎烧完香后带着她匆匆离开在门口与其他三人汇合。

三落和黎年一身烟土味,指尖也是灰蒙蒙的,一看就知道在另一侧上了香,不出意外肯定也许了愿。

裴素霓没兴趣打听这兄妹俩的愿望,反倒是对宸风没有上香一事颇有兴趣,问了以后得到的回答是:“我们匈奴人有自己的守护神。”

她道:“守护神认你是匈奴人吗?”

宸风两手一摊:“汉人也不认我是汉人啊,人好歹得占一头。”

“施主此话差异!”

头顶忽然传来声音,众人顺声寻找,见五步之外的树上不知何时多了个盘腿而坐的和尚,他其貌不扬,衣衫褴褛,脚底连双草鞋都没有,即便如此,他身上那莫名的超凡气场也让人难以忽视。

裴素霓热络上前:“无过大师,许久不见,您好像混的更差了。”

都到自己家门口了,衣服还是这么破烂,甚至鞋都没有了,怕不是被逐出门了吧?

无过微微一笑便从树上跳了下来,步履轻盈却沉稳有力,褴褛衣衫随风而动,平白给他又添几分超脱之气。

他走过来给裴素霓行了一礼:“裴施主,许久不见,您的气色好像也差了很多,看来最近闹心事不少,不过好在每件事都有贵人相助,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裴素霓半晌无言,微眯起眼,忽然笑了:“大师,我要是没记错,上次我只告诉过您我叫素霓,并未提过我姓裴吧?”

她说到这,原本顾及再三的黎年立刻警觉了起来,一个箭步冲了上来,将她挡在身后。

无过平静地打量了一番冲过来的黎年,双手合十,微微欠身:“阿弥陀佛,裴大小姐的名号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上次贫僧也说过,素霓亦为白虹,气如白虹,天也。天底下能担得起这二字的,除了您裴大小姐再无他人。”

黎年低声道:“这和尚看起来好像真有些道行。”

裴素霓撇他一眼:“说得好吧,那还不快点把鞋脱下来递过去,没看见大师脚上都磨出泡了。”

“给他那我穿什么......”黎年话说一半,脑子里浮现起不久前裴素霓质问自己连话都不听,还有何用一事,硬是把后面的质疑与不满咽回了肚子,乖乖脱了鞋子给无过送了去。

“大师请!”

无过一如裴素霓初见时那般不做作,道了谢后便心安理得地接过鞋子穿在自己脚上,穿好后还原地踩了踩,觉得相当合脚舒适,朝裴素霓投去感激的目光。

目睹全程的另外三人,除了三落以外,对裴素霓的管教方式佩服的跟什么似的,在一旁不住地啧啧称叹。

一个说:“黎兄下半辈子可得遭罪喽!”

另一个说:“这种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管得着么!不过现在好歹也是冬季,虽说这边不是太冷,但只有一层袜子也够呛。而且回城的路挺远的,素素真忍心黎少侠就这么走回去?”

无过穿着新的来的鞋子,迈着轻盈的步伐到两人面前,目光在二人身上分别扫视一圈,最后停留在吕奎那张略带着婴儿肥的稚嫩脸上,说道:“施主生的这么好看,真是可惜了。”

吕奎的好像只听进了前半句,笑着打趣道:“没想到你还是个花和尚!”

无过道:“施主莫要取笑贫僧了,来日若有入宫侍奉御前的机会,切记,莫要相信任何人!”

吕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但显然没把他的话当回事。

无过也是向来对有缘人点到为此,侧身朝宸风欠身:“方才贸然打断施主,还请见谅。”

宸风道:“大师有什么要和我嘱咐的?”

无过道:“有,贫僧想要告诉施主一句话:不要总是用他人的错误折磨自己,太过执着,何尝不是另一种重蹈覆辙。”

宸风边琢磨着这话,边僵硬地点了点头:“受教了。”

吕奎拉着沉默在一旁的三落过来:“那她呢她呢,和尚你这么会看面,那你也看看她呗。”

无过笑道:“又见面了三落姑娘,不知上次贫僧问你的问题,现在是否有了答案?”

三落道:“......暂时还没有。”

吕奎呆在原地,没想到二人已有过交情。

裴素霓拾起地上一片枯叶在手中把玩,心想:“这和尚说话还是这么故作玄虚。”

心中刚说完坏话,和尚就跟后脑勺长眼睛了似的:“裴大小姐,一叶可知秋,一叶也可障目不见泰山。天下人是需要信仰的,有信仰才有生存的希望,君王的威望不够,他们才会去信仰捻教。”

无过也拾起一片叶子,放在三落手上:“可是三落姑娘,世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叶子,再相似也定有不一样之处。贫僧说句远的话,想要十二州大一统,那这二位贵不可言之人必有一争,乱世出英杰,但更乱贫苦百姓,若真到了那一天,谁来让二位各退一步,还远天本色呢?”

裴素霓双手抱胸,依靠在无过刚刚打坐的那颗树下,一只脚稳稳立地,另一只则向后蹬在树干上,微微偏头,看着庙里跑出另一个和尚,手举扫帚,面目狰狞地冲过来,照着无过后背狠狠敲打:“无过,你又在这里妖言惑众!”

无过左右躲闪,身手意想不到的敏捷,除了第一下没反应上来外,接下来每一扫帚都精准擦过衣衫,再没挨上皮肉。

“师弟,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住嘴!你现在已不是佛门弟子,没资格叫我师弟!”

裴素霓在身上摸了几块碎银用手帕包好,朝着纠缠在一起的师兄弟扔去:“大师,这是我上次答应的香火钱,收好了!”

无过闻言,眼疾手快接过手帕,一个漂亮的后空翻便摆脱了那个被他称为师弟的和尚,朝着裴素霓行了个江湖抱拳礼后快速撤步,隐入了来来往往的香客之中再不见人影。

那个拿着扫帚的和尚一脸苦不堪言:“施主不该给他钱的,他就是个靠着花言巧语四处行骗的滑头!”

裴素霓道:“能哄人开心的才叫花言巧语,他嘴里那些东西,我可没一句能听懂的。”

高深莫测,又好像意有所指,弄的她很难不在意。

和尚急道:“没听懂就更不能给钱了,我佛传道,志在普惠众生,要是众生听都听不懂,何谈信仰!”

裴素霓轻轻抬起右手,手指拨弄着前额发丝,悠悠道:“哦——原来你们佛家有会说人话的,我当有点修为道行都这么说话呢。”

黎年碰了碰她的手肘,正色道:“不可乱言!”

她没搭理他,原本后蹬在树干上的那只脚稍稍用力,撑着身体站直起来。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耳边传来一声极其细微的咔嚓声,像是树枝被折断的声音那般。

几乎是在同一瞬,她察觉到脚下的触感也有了变化,原本坚硬的树干似乎变得有些松动,有种自己推动了树皮的既视感。

她如柳叶般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疑惑与惊讶,却在抬头的一瞬快速隐去,笑望着和尚道:“小师傅,刚刚无过和我提到了百姓信奉捻教一事。怎么,这霍阳城也有捻教?”

和尚先是放了扫帚,再双手合十,嘴里念着阿弥陀佛鞠了一躬,才道:“原先有,不过已经改邪归正,皈依我佛了。”

裴素霓问:“那么疯狂的教众,能心甘情愿皈依佛门?”

和尚答:“捻教说:世上存在两种互相斗争的势力,叫做明暗两宗。明是光明,代表善良和真理,暗是黑暗,代表罪恶与不合理。两者不论过去、现在和将来都在不断进行斗争,但真主降世后,光明就将战胜黑暗。”

他一手拇指回扣,置于胸口,另一只手比了比身后寺庙,继续道:“这样的真主除了我释迦牟尼佛以外,谁可?”

哦——融合了。

裴素霓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这香火异常的丛林寺,道:“那无过被逐,是因为不赞同你们接纳捻教?”

和尚道:“是也不全是。此人之前便行事乖张不检点,既已入佛门便该恪守五戒十善,他倒好,除了邪淫不沾,其他戒律破了个遍,自称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实在是大逆不道至极!”

“确实确实!这么一看,我还给他钱就更不应该了,简直是助纣为虐!”

裴素霓点头迎合的同时,向前走了两步,与黎年空出了些距离,背过去的手指了指大树,做了个有猫腻的手势后,招呼着吕奎和三落再一次踏入寺庙,说是要正经八百捐些香火,以洗刷方才同情无过所带来的罪孽。

她嘴上这么说,其实则是趁机摆脱了那个和尚的视线与注意,在一边陪着两人重新上香的同时,她还仔细搜查了一遍寺庙里到底有没有暗门的存在。

不过,一无所获。

三落从寺里的僧人那买了一双布鞋拿出来给黎年,他接过后没有直接穿,眼巴巴瞧着裴素霓,像是在等着首肯。

裴素霓回望过去,见他面色惨白,不像是冷的,随即转头找到另一侧的宸风,发现他也是面色沉重,半晌了没说过一句话,她心中便知二人在那颗大树身上发现了些不太愉悦的东西。

“穿着吧,回去的路还长着呢。”

她留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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