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璟与郭霁是在日入之初离开鸾鸟城,驱驰半个时辰后,方到达焉支山下的汉阳大草滩。
其时正是暮春时节,万物生长。焉支山峰苍松翠柏,坡谷花草繁盛。一望无尽的汉阳大草滩,绵延四千里,夹处弱水与石羊水系之间,南屏祁连山,北据焉支山,茫茫苍苍,一碧万里。极目远眺那邈无穷尽的空间,只觉历经天荒地老,也无休止,心中顿起望洋兴叹的茫然,以及人生渺茫的惆怅。而近观眼前的一方草野,却别是一番滋味。只见流水淙淙,浸润脚下厚土,绿草如丝,在晚风中摇曳不休。当此情景,仿佛窥见肺腑,明心照性,令人不由陷落在蚀骨的温柔与极致的纯粹中,忘却世俗纷扰。
夕阳斜照,更令人心底起了从容柔思。二人信马由缰,既不催马,也不收缰,四野寂静。远而可闻河水滑过苍凉大地的嘈嘈切切,以及春风穿梭川原的无拘无束;近则可听马蹄踏过柔韧长草的淅淅索索,以及军马低头咀嚼草根的微末细碎。
见这边有人乘私马侵扰朝廷流马苑,此间驻军便来驱赶。
孙邑忙要上前交涉,邵璟却忙带着人退了出去。只找了个不远不近的所在,从容观瞻。
郭霁为眼前草滩的天宽地阔、漫无际涯而心折,赞叹道:“我在京中时,偶闻汉阳大草滩之广大,有如大漠瀚海。彼时听得我十分向往,也曾闲暇悬想,可终究想象不出到底是何等广大。今日见了,方知纵横无涯、四方无极不足以言其浩渺。而明珠碎玉,细丝纤纬,不足以写其细微。”
邵璟听了,微笑颔首,偕郭霁催马登上高岗,纵目指点,道:“你从这边遥望,草滩之东、焉支山之尾,百里之间孤城一座,那便是我们适才离开的鸾鸟城。而鸾鸟往北,有一片广湖,就是鸾鸟湖。其水北走,有一处曰窟窿山,中有峡谷,狭长如缝,曲折如斗,河谷交织、深幽莫测,数步之间,处处石穴陷阱,险峻难行,唯有一水如丝,蜿蜒穿行于荆棘山石之间。此谷罕有人迹,寂静无声,唯有流水汩汩,此名为窟窿峡。这窟窿峡北经大漠戈壁,可直通河套之地。”
郭霁听得心向往之,只恨身不能至,道:“竟有此等造物奇观,若能得观,自是人生之幸。都督自来凉州,日夜操劳,何时有闲暇探幽访奇?”
邵璟听罢,迎风默然,良久方道:“还是多年前,击溃北狄、羌胡后,志得意满,与你兄长相偕而游。如今算来,也有十年光阴了。”
郭霁听罢,心中百味杂陈,哀伤顿起。她不知若是兄长郭律未曾英年早逝的话,是否能够建功立业,成为天子腹心,为父亲与叔父的左膀右臂,带着亲族躲过覆灭之祸。
“若你兄长在,这河西之战,岂会如今日这般孤寂。”邵璟叹道:“可惜天妒英才,致使我失挚友,国失栋梁。”
郭霁自小便跟从父兄,从不相信什么宿命天定,然今日听邵璟之叹,竟起了身不由己之叹。想当年北地之乱,留在富平的家人亲族几乎全部罹难,尚未出仕的族中兄弟凋零殆尽。又不过二三年间,自叔父郭誉之后,家族中最能征善战、谋略过人的兄长郭律战死沙场。余下的子弟,除从兄郭朗与阿弟郭令颐外,大多资质平庸。而郭朗并郭令颐到底年少无功,因此到她这一辈时,兄弟中并无可称栋梁者。
父亲与叔父外放多年,鲜少在京。因此在悖逆庶人叛乱前后,未能机敏知机,终不能如公孙家、萧家那样应对迅捷,错失了挽回的余地。
如果不是十余年前的北地之乱,如果不是兄长郭律过早辞世,郭氏一族必然人才济济,或许其间有目光如炬者,能够早早看清风云迷雾。若是那样的话,何至于一败如斯——上天安排如此之因,必然引发如此之果,这何尝不是难以逃脱的宿命呢?
“若是我兄长在……”郭霁情动于衷,心声流露,然她到底不愿在人前作无谓怨诽,话才说了一半,忽然话锋一转,道:“这窟窿峡既如此神奇,待安顿几日,我可否前往一游?只不知我们在鸾鸟城还能住多少时日?”
邵璟见她刻意转换话题,也不再提前话,正要回答她的话,忽然一阵浩大声响塌天动地而来,踏碎了眼前柔风细草,也踏碎了人情微茫。
只听万马奋蹄,同声一致,瞬间碾碎了天边彩霞的寂寥,踏平厚重大地的深沉。面前的广袤草野仿佛化作钱塘怒潮、洋洋巨浪,伴着穿透万年光阴的滚滚天风、累积四海八荒的万钧雷霆弥天漫地,震动宇内。
二人极目远眺,却只闻其声,不见其迹。若是闭了眼听,只觉脚下土地震荡欲裂,可是目视之下,整片草野又岿然不动。
这汉阳流马苑万马归厩的磅礴气势,静默聆听,令人如痴如醉。
那声音来的迅捷,声势只管浩大,可是在两刻钟惊天动地的声响过后,又在悄然之间,毫无征兆地消失殆尽——想必顷刻间,马匹已经驱驰入厩。
二人被这声音震撼,久久方回过神来。
邵璟便道:“这鸾鸟城如今虽荒废到唯有驻军、驿站和几个客商往来的逆旅,可到底是汉阳大草滩的东出口。再往西,穿过大草滩,守住西出口的,便是钱氏盘踞的永固城。当年我汉人劲旅骑兵收取河西、漠南,于边郡设三十六所牧师苑,其中汉阳草滩是天下最大的牧师苑。繁盛时,有官奴婢三万人,马匹可达三十万匹,朝廷战马、西北屯粮,尽出于此。如今因边郡形势变化,三十六所牧师苑大多废弃,只汉阳大草滩独存,称‘汉阳流马苑’。其掌官牧师苑令、苑丞,隶属太仆卿。然因朝廷距离雍都两千里之遥,难免被当地势力渐入。这永固钱氏,因地利之便,没少从中得利。永固钱氏,虽声誉不及姑臧李氏与昭武陆氏,然比嚣张跋扈的昭武陆氏可难缠得多。若要暗察钱氏,当以这鸾鸟为据点,因此要多停留些时日,你若有兴致,此处多有奇观,回去后,我专门拨给你几个人充作护卫,你可尽情观览。”
郭霁自来便是个好观游的,此前因身遭患难而没了机会,也没有兴致,如今随邵璟出行,便勾出了本性,如今听说可以尽兴得志,自然欢喜,道:“既如此,可叨都督的光了。”
邵璟却摇了摇头,道:“这里没外人,你何必一口一个都督的,太过生疏。”
当世有功名的男子,人多称呼职务,除非亲族并姻亲,鲜少以私下关系远近而称呼人的,郭霁未能全然明白他的意思,低声道:“在京为郎将,出京为刺史,守土为都督,不然该称呼什么?”
邵璟叹了一声,似乎不再纠结于此,话题又回到了河西景观上,道:“这汉阳大草滩北焉支山,南冷龙岭,东连武威之鸾鸟,西接张掖之永固。而张掖郡地处河西之狭处,状如蜂腰,堪称河西之‘咽喉’。除昭武、永固为边军驻扎重镇、客商往来通衢外,更有山如七彩之霞,斑驳流光,恢弘绚丽;平山幽谷,山崖如壁,奇峰耸峙;又有三千弱水,曲折环绕,川流向北,直通大漠……”
郭霁听到此处,心中一动,道:“这弱水可是‘昆仑之北有水,其力不能胜芥,故名弱水’里的‘弱水?’”
邵璟见她说出“弱水”之记载出处,便向她脸上一瞧,随即仰望天宇,洒然而道:“也是‘大禹导弱水至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的弱水,还是‘昆仑之丘’‘弱水流沙’‘西王母所居’的弱水!”
郭霁听得兴起,遂问道:“那弱水果真是‘鸿毛入沉’‘芦絮不漂’吗?既是弱水三千,为何鸿毛芦絮不得漂浮?”
邵璟讶然,道:“这真是……你从哪听来的?”
郭霁因兴致来了,脱口而出,说罢才想起,这都是当日在富平城外客栈之中,雪夜灯下,煮酒炉中时,梁武曾绘声绘色描述过的奇闻轶事。如今见邵璟问,她又无法说出梁武之名,不禁心下黯然,脸上神色便转而萧索。
“古书里读到过。”
郭霁不过片刻失神,便即从容答言,但邵璟却洞察幽微,只淡淡一笑。
邵璟见郭霁目光坦然,眼底却情不自禁地流出一丝游离虚浮。他深知断续之后的流畅、沉默之后的平淡,越是坦然就越是想要掩藏。那么这一闪即逝的目光浮游、神情索然,定然别有心事。她如今经过磨砺,已经懂得深藏心事,可是到底年龄尚小,还是被他看出了端倪。
她虽说是古书里读到的,可邵璟见她这一番神情变化,便知定然不是。他自来敏锐,心中便猜了个大概,因此并不为难她,道:“你既要知道那弱水是否‘鸿毛不漂’,何不亲自去看一看?”
郭霁努力拂去过往之思,强颜笑道:“不知这弱水距此地多远,我可有机会去吗?”
邵璟见她心里苦涩,便想着如何以他事引开,令她展眉开颜。
要吊起一个十几岁小女子的胃口,他自然信手拈来,道:“弱水距此总有两千余里,其间路途曲折,山峦起伏。若不是行军奔袭的话,乘快马,趁晴日,也需十余日方至。机会嘛,也不是没有,不过……”
郭霁不知他是卖关子,果然上钩,兴兴头头问道:“不过什么?”
邵璟便笑着睨了她一眼,随即神色郑重,道:“如果有人以后都称我为‘阿兄’,我便好好想一想是否要带她去。”
郭霁一面看他冷面,一面听他谑笑,知道这还是为了方才不令她称呼“都督”的话,也自笑了,低了头小声说道:“不过就是‘阿兄’二字罢了,这有何难?”
邵璟笑得得意,倒有些他少年飞扬时的风貌。既然已哄转她心思,却只点到为止,并非果真令她为难,便道:“今日既到这焉支山下,不据顶登峰就可惜了。不知阿兕可有闲情同往?”
郭霁自然乐意之极,可是看着渐渐暗了的天色,便道:“连夜登山,可行吗?不如等到明日吧。”
邵璟却收起笑容,顿了顿,又正色道:“你可想好了,也就今日了,明日我便无暇陪你了。”
郭霁见了他这等神色,忽然明白,他并非自己想登山,恐是自明日起当有要事操持。他何等忙碌,这点闲暇只怕也是挤出来的。
“既来之,则安之。得君子屈尊同往,心中自喜,夜色何惧!山高何惧!”
邵璟见她既知趣,又颇有豪情意气,兴致更浓了,于是也不耽搁,便吩咐扈从备好帐篷、火把、风炉、酒食、衣物等,便要登山。
孙邑却面有难色,上前低声道:“都督虽有雅兴,不在这一时。这几日属下总觉得有人悄然窥视,便命人暗察。虽无实证,却也推测出这尾随跟踪之人不是寻常宵小之辈,只怕大有来路。”
邵璟点头,道:“据你看来,这尾随之人是什么来路?”
孙邑并不急着回话,思忖道:“为防打草惊蛇,属下并不敢妄动,因此尚未查出背后主使。可想来若不是姑臧城来的,那必然是永固城来的。”
邵璟听了,默默沉思。郭霁在旁听得明白,便知邵璟瞒天过海,日夜兼程提前返还河西,本是想要暗察河西的真实状况。可是至今已两月有余,这河西地的豪族自然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能瞒到今日,委实不易。
武威郡守虽一直面上对邵璟恭敬,可私下里自谓被邵璟夺了权势,明着不敢如何,暗中早藏了心思。只怕邵璟此前被弹劾的事,便是他主使。而永固城则是钱氏一族,身为张掖巨族,眼见邵璟将昭武陆氏一网打尽,自然不能不兔死狐悲,心怀警惕。
邵璟深思良久,道:“无论是姑臧还是永固,我们明面上一直怀柔,他们尚不至于轻举妄动。这几个人不过是打探行踪,并无大碍,只小心些即可。”
孙邑正沉吟间,忽闻马蹄声疾,只见远处一骑飞来,未曾到前,马上人已翻身滚下马来,就奔到了邵璟面前。
孙邑未看清来人,先就抽出兵刃挡在了邵璟身前。
邵璟却似乎知道了来人身份,伸手挥退了孙邑。
那人一身破衣弊服,滚在邵璟面前,一面行礼一面麻利地递上一封信函。
只见函套已经脏污不堪,可上面封蜡犹在。
那人喘得上气不接下气,道:“渊泉……渊泉……急报!”
邵璟目沉如水,不动声色地接过信函,命孙邑拿了火把照明,撕开封蜡,打开函套,从中抽出两支单简,只瞧了一眼,脸色顿时变了。
隔着夜色,并不靠前的郭霁也感到了他脸上的寒意。
“这是三天前的事情?”邵璟问来人。
那人犹自喘着粗气,努力了半日方道:“是……是三天前,渊泉县叛乱,贼人关闭城门,沈司马……奔袭回救……被贼人伏击!”
邵璟便问:“沈司马安危如何?”
那人似乎终于平息了气息,提着一口气道:“沈司马率领残军奔逃敦煌县,半路闻知敦煌也被围,于是急命我等三人传递军情,将他平日所乘的骏马都解下给了我等,命我三人‘身可死,使命不可辱’。我三人日夜驱驰,另两人累死在途中,僵毙五匹马,如今只剩我一人到此,终于赶来了。”
那人急急说罢,忽然一声不吭,倒在草野里。
孙邑抢先上前,蹲下身子,探了探鼻息,回身向邵璟摇了摇头。
郭霁远远瞧着,心下惨然。渊泉县至此地有千里之遥,三日之内报送军情,此三人是以性命博取时间。
邵璟瞧了扈从上前将那身死而不辱使命的士卒抬了开去,沉默良久向孙邑吩咐道:“命人将这人好好安葬,查出这三人父母家人,厚赏其家。”
孙邑点头承诺,察见邵璟脸色不好,便低声道:“都督,要不要通知秦参军?”
邵璟摇了摇头,又道:“派人速命李十七郎来此相见。”
李十七郎,便是李酉之子李任——孙邑不明所以,却又不敢问,只听令立刻下去吩咐。
河西的夜晚,没了日光照耀,没有一丝春的气息,虽是四月末的天气,可犹如三秋寒凉。
晚风吹来,带着戈壁沙尘的苍凉,吹动邵璟的衣袖袍角,在风中猎猎作响。可是邵璟却一动不动,伫立良久。
郭霁不敢上前打扰,只在一边默默等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邵璟忽然转过身来,一眼瞧见在晚风中孤立的郭霁,竟有几分诧异,片刻之后,方想起来此前人、事来,勉强露出一丝笑容,道:“走吧。”
说罢仰首望了望焉支山,择了一个山峰,转身向山脚下走去。
郭霁有些不知所措,追上几步,道:“阿兄,我们回去吧!”
邵璟却并不理会,只转身走得飞快,片刻之间便已到山脚下,又停了停,方继续登山,似乎是等人,又似乎不是。
郭霁无法,只好跟上前去。
扈从们来不及尽备上山物品,只好拣了些紧要的跟上。孙邑那边正吩咐事务,瞧着五六名扈从上马驰去,回头见邵璟径直上山,又只好忙着上前安排。
郭霁虽出身世家,却素来不是娇养女子。且自前年冬岁起,千里跋涉,几经磨难,行动处并不柔弱。可是面对耸峙于夜色中的焉支山,只挨了半个时辰,便缓慢下来。然邵璟却仿佛不知疲惫,虽然也不见其步态如何迅疾,却始终稳步而行。
起初二人一前一后,相距还不算远,可渐渐地,郭霁就跟得十分吃力。
孙邑见此,折身返回,道:“山路崎岖,郭娘子不必急着赶。我派几个人在后护卫娘子。”
郭霁却摇了摇头,喘了口气,道:“我还追得上。”
孙邑也并不啰嗦,悄悄命几个人殿后,随后恭敬对郭霁道了声“娘子自便,仆到前面开道”,便追紧邵璟。
郭霁勉励而行,虽渐行渐远,却到底能凭着火把之光,远远缀行。
焉支山横跨武威、张掖之界,连绵七十余里,峰峦层叠,不见尽头。邵璟自知明日有事,只拣了一厝中等之峰攀行。就是这样,也要两个多时辰方能登顶。
郭霁远远瞧见火把先是散在各方,后又攒在一处,不再移动,便知是邵璟等人已经登上顶峰,扈从四处清察后,等在一处待命。
她便不再着急,停下来,歇了片刻,这才向火光处走去。
待到了面前,却又见孙邑正命几个人在林深木茂或狭道深谷、山石野径等处守着,余下几人原地歇脚。
郭霁四下里一看,却不见邵璟。孙邑看了,便向远处努努嘴。她顺着孙邑的指点,才见邵璟远远抛开了众人,独立山巅之上。
郭霁正犹豫要不要过去,却闻孙邑在旁道:“虽是深夜,可娘子姑且享此游乐吧。看着情形,只等明日李十七郎以来,便要回程。”
郭霁听罢默然,却见邵璟转过头来,一脸和悦地招呼她过去。
郭霁虽未亲见从敦煌千里加急来的两片单简上写了什么,却也从送信士卒断续的话语中听出了沈偃独力难支,敦煌告急的紧迫。更知三名士卒不惜性命也要赢得时间去处理的,又是何等重大。
如果仅是战事的话,或许邵璟应对要轻松许多。然而世上征战皆受利益权力的裹挟,纷繁复杂,牵涉甚广,这便不是攻伐所能解决的。
她尽量走动得轻些,悄悄来到邵璟身边,生怕扰了他。
到了他身边才知道,他所站立的乃是绝巅高崖。身边尽是苍松凝翠,迎风簌簌;脚下却是浓墨般的幽邃,无底的万丈深渊。绝岭之上,山寒水冷,凄人心神、清寒透骨,令人憷憷而栗,心生怆然。
就在这样的情景之中,郭霁看邵璟的脸,一半照在星光下,一半隐在阴影中,却反有着出人意料的泰然不迫。
他竟仿佛了无忧虑似的,问道:“你可知‘焉支’二字是何意?”
郭霁不知他何故发问,却知定然不是泛泛闲谈,便审慎思索,方道:“我听人说汉骠骑将军河西一战,攻下休屠、浑邪两部,列四郡、据两关,登焉支山,建牧师苑。匈奴人便作悲歌曰‘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又闻这焉支山,不但水草丰美,为养马胜地,也盛产胭脂,故而称‘焉支山’。”
邵璟却笑道:“这总不是你从古书上读过的吧。”
郭霁一听,便知此前有关“弱水”的托词,他只怕是不信的。
她却也不恼,只疑惑道:“难道我又说错了?”
虽是谑笑玩话,可邵璟见她被揭了短也应对如常,很有些气量,不似寻常女子扭捏,便笑道:“也不怪你,你才多大。这‘焉支’意为‘胭脂’之说,以讹传讹,已是世代相沿至今的。”
郭霁满心求知,恳切问道:“那究竟是何意?请阿兄不吝赐教。”
“从前匈奴占据河西地,尊祁连为天子之山,而焉支为天后之山。因此你脚下这焉支山,意寓非常。如今西戎犯我河西,狼子野心,岂能姑息!”
郭霁听罢,方知邵璟临危而登山之意。
邵璟复向南指点道:“你看那边星光之下,山峦涌动如江似河,纵横绵延万里无穷,连峰横绝,耸入云天的,便是祁连山。祁连山上终年积雪,冰川融水沉积深潜,使这天造廊道水草丰茂、粮谷满仓。于是才有了这横断荒漠高山而开拓西域、东接中原、南下雪岭、北达戎胡的天下重镇、四方通衢。如今这里烽烟四起,民不聊生,可这不过是一时阴云。总有一日,云开月明,繁盛如昔。”
郭霁心思灵敏,心下了然,问道:“阿兄可是要亲自前往敦煌?”
邵璟点头,慷慨陈言:“沈偃去时,我便知道会有今日。敦煌情势危急复杂,非他一人能够挽回。他稳定残局,联络各方,攻城野战、解围溃敌,以一己之力,独撑敦煌局面,为我争取了半载光阴,实属不易。”
郭霁知道他所说的皆事关天下大计,并非自己能够插言,于是便柔声道:“阿兄识器德能远超世人,文武韬略更可游刃有余。只是日夜劳累,有伤神思,阿兄所为,乃济世之功,当善加保养,万千珍重。”
邵璟点头,笑着感慨道:“只是弱水之约,此番空许了。”
郭霁道:“敦煌情势危急,阿兄忙于征战之备,带着我不便。阿兄可先行,我在此多游历几日,自行回去,阿兄不必担忧。”
邵璟并未立即应许,道:“如今兵荒马乱,盗贼蜂起,你虽在后徐行,也不可逗留,我安排人在后护送你,尽快回姑臧城。如今我要赴敦煌征讨西戎,孟良须放下整顿垦荒屯田等事,回姑臧城全力保障粮草。你若有事,他必能周全。”
郭霁沉吟良久,终于鼓起勇气道:“阿兄,这一路西行,你颠簸操劳,日则考察各方之情,夜则奋笔疾书,劳心劳力,形容憔悴。我虽愚鲁,愿以微末之行,助阿兄成事,阿兄毋弃。”
邵璟不禁侧目,诧异道:“你的意思是……”
郭霁道:“阿兄只管全力以赴,攻伐西戎。我在此多留些时日,不敢说替阿兄暗察什么,也可记下所见所闻,以资阿兄查阅。”
邵璟听了,不由朗声而笑,笑罢方连说三个‘好’字,道:“你有这番志向,自然可敬可佩。只是……”
见邵璟要拒绝,郭霁忙道:“阿兄,我自前年冬月至今,跋涉艰险可以死,饥馁寒冻可以死,虎狼肆虐可以死,身陷奸恶可以死,道遇匪徒可以死。若非阿兄,当初赵氏残虐可以死,如今身为奴婢,日夜劳作可以死——人生无常,何必畏畏缩缩。我愿尽绵薄之力,令流配生涯不至晦暗。”
邵璟听她言出肺腑,亦觉动容,默然思忖,道:“既如此,我明日便公开身份,将你托付给永固钱氏,如此可保万全。”
郭霁不懂,怔怔道:“托付永固钱氏,那不是……”
邵璟摆摆手,打断她,道:“对于永固钱氏,我自知时机未到,一直未动他分毫,他们不过是因忌惮观望而已。若能示好,岂会相拒?如今将你托付给钱氏,一则示好麻痹,他们必然不以我为敌,免得张掖郡趁我征伐敦煌而滋扰生事。二则,以钱氏的势力,整个张掖也不敢为难你,你的安危可以保障。三则,你一个女子,必不令他们生疑,亦可借机考察钱氏并永固情状。”
郭霁顿时明白过来,笑道:“难道这就是置之亡地而后存?安危相易,福祸相伏?”
邵璟莞尔道:“孺子可教也,既如此我更可了无牵挂奔赴敦煌。只是你要记得,考察人情,不要着了痕迹,授人以柄。且最多以一月为限,便立即回姑臧,不可淹留。”
二人议定此事,心无毫末纤尘,终于放下身心,徜徉于这焉支山的长夜之景。耳闻目见皆是人间化境,洋洋大观,虽危难在即,却也光风霁月,豁然开朗。
不知不觉亥时已尽,夜色如漆,万籁俱寂,满天星斗,满撒长空。灿烂星光点点照耀天幕,大地却一片幽暗晦冥。一时间,星光包裹黑沉沉的大地,大地映衬灿烂星汉。又兼谷水淙淙、夜风习习,水声风吟,尽显造物之妙,温柔世人心境。
今夕何夕,如此光景,何等开阔,何等广博,何等轩壮——直令人心纳银河,襟怀宇宙。仿佛人间那点纷争,心底那点私念,实在辱没了这玉宇天地澄清,山河表里明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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