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阳光照见无精打采的深巷草树,几缕炊烟袅袅升起,令蓝得发冷的天空多了几分暖意。
郭霁从车中远远瞧了一眼面前的里巷,忽想起田采是住在这里的,便命车夫调转车头驶入巷中。
郭霁本不知哪里是她的居处,正要打听,却见有一间房屋也不管天气寒冷,只半开着门。却隔了门偏巧看见了她。
那是一间不大的房屋,没有院落,正门就朝向窄窄的深巷开着。房屋中用一个旧屏风隔开,隐隐瞧见里面摆了一张床,权作内卧。外面不大的空间里摆了一张大大的黄杨木桌案,此外别无陈设。各色花纹的碎布厚厚地覆盖在地上,显得拥挤杂乱。与这简单陈设截然相反的,是四面墙上挂着的几件华丽衣饰并几个奇奇怪怪的包裹。
那些包裹不似寻常用四方布料简单系起以装物品的那种,而是用各色布料,两层对折,裁剪成四方或扇形,三面缝起,留一面只包边不缝合,开着口子好往里塞物什。上面又缝了或长或短的袋子,看着似乎是往肩背上挎着或背着的。郭霁数了数,大约有十余个。每一个面料、花样都不同,有葛布清凉的,有粗缣简约的,有细绢温润柔和的,也有上好锦缎流光溢彩的,还有细丝轻软如烟霞的……
郭霁出身第一等世家名门,什么样的包裹没见过,却真没见过如此形制精巧、裁制独特的,不禁叹为观止。正暗中称叹,就瞧见了正在室内聚精会神做事的田采。
那时田采正弯着腰跪坐在一张旧席子上,手持一把装了火炭的熨斗,熨烫着平摊在一张大桌案上的绸缎大氅。
“田娘子。”
郭霁的声音虽不大,却打破了寂静里巷的沉闷无声。田采回头瞧见是郭霁,慌忙丢下熨斗,迎了出来。
田采拉了郭霁的手就往屋里让,一面殷勤笑道:“今日是何日啊,我心里正想着你的,你竟来了。可知天也遂人愿,令我心想事成。”
她一面说着,一面就麻利地动手拾掇起凌乱的屋子。好容易腾出了一点空隙,便忙忙地又要去拿卷在屋角的坐席,想要摆设开来令郭霁坐。
“你瞧我这里乱的,不知你要来,也没收拾。郭娘子切莫弃嫌,我如今能有个落脚的地方,能够终岁饱腹,安稳度日,不似别的官婢在屯田营劳作至死,就已经是老天开眼了。说起来还是全托赖郭娘子,若不是你……”
“田姊姊,我该提前通传的。你别忙了,我不坐,就过来瞧瞧你。若是你有空的话,我请你去外面饮杯薄酒,你我安静叙叙旧。”
郭霁扯了扯田采的衣袖,拉住了她。
“那怎么好,你且一坐,我熨完这件衣服就好。本不该如此怠慢你的,可是这件大氅要得急。”
郭霁无法,到底依了她。
田采展开席子请郭霁坐,有些赧然道:“这席子与你的确不相配,却是我亲手编织的,平日里放着,只有贵客来了才敢摆上,莫嫌腌臜。”
郭霁低头一看,虽是一张芦席,然洗刷的干干净净,花纹却十分精美,显然是田采珍爱之物。她记得这田采也曾颇有钱财的,却不知她如此窘迫劳作。又想她便有些钱财傍身,身份仍是个官婢,能有一间独立住处作为立身之所已实属不易,自然不会大肆张扬。
“这些都是沈司马府上的活计?”郭霁瞧着满墙琳琅的衣物发问。
田采一面利落地去熨衣服,一面笑道:“哪里!人家沈司马只付了我私属奴婢的薪资,却并未安排差事。这些都是城中一些富家夫人娘子并景芳里的一些乐伎歌姬托我做的。我既闲着无事,可赚些贴补家用,也可结交些人物,聊以打发时光。”
郭霁听了,便道:“都是我疏忽了,你我同样蒙难,竟忘了你如今定然清苦。我那里还略攒了些钱财,你若不弃嫌,明日给你送来。”
田采听她这样说,很是动容,道:“你这样惦记我,我感激还来不及,怎么会弃嫌?我从前父亲家资颇丰,前面的那个夫婿也有些钱财。他虽弃绝恩义,却没谋算我的嫁资。与我离弃时,也曾瞒着官署,将我的妆奁偷偷藏匿了一些没去充公,后来都偷偷给了我。只可惜我人已是刑徒,也带不走什么,便只来得及带走些细软。一路上打点花去不少,后来为了能留在姑臧城几乎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说实在的,也是多亏了你。因我与你交好,那位路上曾经救过你我的宋制使也暗中帮着运作,说是让我多照顾你。否则就我手上那点资财,根本不够。如今我托赖在沈司马家,也可得糊口,并不缺吃少喝。只是我想着,世事无常,也不知明日如何,总不能永远靠人家。便想着悄悄攒两个钱,若以后得了机会,能换个自由身,经营个小事小业的好养活自己。再或者遇到什么坎坷困厄时,总有个经费周旋。”
郭霁只见她看着没心没肺的,未曾想竟有这般算计,心下倒多了几分敬意,便笑道:“这样说来,我不如你。既然人生无常,不如让你欠我些,他日求到你时也好开口。我虽不多,也有几个闲钱,并不是为了接济你,是为你果真有经营时,便算我一份。”
田采此时已经麻利地收起了大氅,挂在了屏风上。这显然是一件极用心的衣服,熨烫的连个褶子也没有。郭霁见样式新颖,便起身去细瞧。却见那大氅乃是上好的整张整张狐狸皮裁剪拼接了做成的,外面的面料乃是最上乘的大红色穿金线暗纹织锦丝缎。样子虽也是时兴的款式,却在腰身处多杀进去一段,若身材窈窕的女子身着此衣,必增婀娜之态。
即便郭霁见惯豪奢,却也不禁暗赞此物之珍贵华美,夸赞道:“想不到你还有这等技艺,我在雍都见过几个专供宫里的匠人,也没这样的裁衣技艺。”
“这算什么,我也只会做点这种微末功夫罢了。”田采便去收拾桌案,准备温酒,又道:“我可不能比你,知书达理,深谙大道。若非人生变故,我连见你的机会都没有。然你我既能相见,也是天定。既如此,我便且收了你的钱财。但事先说好,并非你送我的。我等沈司马回来后,向他禀明,若能趁机做个小生意也是好的。”
郭霁起了几分不忍,道:“若沈司马不应许,我去替你说。”
田采便将适才温好的酒递过来,道:“那可多谢了,那沈司马看在你的面子上,怎会不应许?只是有件事要告诉你,日前有个操京城口音的男人来这巷中寻你。偏巧遇到沈司马家的一个仆妇,那仆妇茫然不知,说这里并无他要打听的人。我生怕露出你的行迹来,便上前说,那仆妇乃是不入流的,并不尽知秦家的事。我倒知道有个家主格外宠信的郭姓女子,只是如今不知在何处。他便说他家主人有事找你,若遇到你请帮忙转告。”
想起当初邵璟因为她而被弹劾之事,郭霁听了心中一凛,道:“是个什么样的人?”
田采努力回思,缓缓说道:“是个精瘦干练的三十来岁的男子,穿着虽不华丽,却极干练利落。说话时,虽彬彬有礼,但……但……总让人觉得……”
“觉得什么?”
“就是看人时,眼神让人脊背凉飕飕的。”
郭霁思忖田采的话,心中隐隐断定此人必是雍都豪贵家中的得力家仆,甚至是家主豢养的护卫。既如此,那便难猜其家主是谁,毕竟雍都暗养府丁护卫,甚至暗养死士的也有好几家。
郭霁正想着,田采却忽然想起什么来,道:“他说他家主人如今住在‘广成舍’,而且他离去时,我瞧见巷口停着一辆极华丽的马车。我听巷口的一个妇人说,马车上有个人间少有的美男子。”
郭霁心中有些明白,又有些疑惑,道:“美男子?”
“对,听说美的惊心动魄,那妇人素来是个粗疏的,从不留意人的美丑。可是见了那个美男子,惊得心跳都停了好几拍,险些跌倒在地。”
听到专供朝廷使者及巡查官员往来所居的“广成舍”,以及惊为天人的美男子,又想起邵璟匆匆赶回姑臧,正是因今岁邵璟不得归京述职,朝中便派使者来巡察。而其中一位使者,便是雍都美男子韩懿。思想良久,她便疑心是他。可是她与韩懿生平并无交集,甚至于郭氏乃属东宫一脉,而韩氏一族却曾被悖逆庶人的外祖卫氏迫害致使人丁凋零,韩懿的父亲也是在诛灭卫氏时殒命。
那么韩懿为何来寻她呢?或者是否是借着她寻邵璟的舛错呢?
可是韩懿与邵璟并无龃龉,甚至于在悖逆庶人一事上,二人立场并无不同。
邵璟虽然从未说过,可是郭霁却清楚,邵璟的外祖父——已故东海郡王,当初也参与诛卫。
而就连邵璟那不为人知的隐事,郭霁也心知肚明。邵璟那位刻骨铭心却对外宣称病故的亡妻,不知为何竟成了悖逆庶人的外室。这夺妻之恨,必然早将邵璟与悖逆庶人推向了不可弥合的敌对。
因此韩懿必然暗中推动过悖逆庶人的谋反,更在宫变时担当突围出宫传递消息的大任。而邵璟也是第一个率骁骑营攻入京城,剿灭谋逆的将领。
最终被天子派出追击已经逃匿到城郊的悖逆庶人的,也是邵璟。而最终一番说辞令悖逆庶人自戕而死的又是韩懿。
何况,那韩懿才弱冠便能在存亡危难之际镇定自若,必然是个心机深沉的,怎会不知邵璟藏匿郭氏之后的弹劾已经被天子压下。那么得多么愚蠢才能旧事重提?除非,那所谓美男子并非韩懿。
那么,又会是谁呢?
她正思绪纷飞,忽闻外面一阵汹汹叫嚷。她被惊得回过神来,细听之下,只听其中有男有女,有哭有叫,虽是凉州地方口音,郭霁多半听不懂,却也能分辨出那其中的愤怒和恶意。一时间,喧哗声充斥了整条里巷。
田采见郭霁惊诧,便叹了一声,道:“这定然是在此赁屋而居的王家的大女子退亲的事。”
郭霁虽心下好奇,然自小的教养令她并不主动问询,便只以微笑点头回应。
然田采却是个热情多话的,道:“你是大家之子,自小见惯一诺千金,必不曾听闻这些窄门小户人家的鸡毛蒜皮。这王家乃是陇西人,前些年搬来姑臧,赁的便是沈司马家管事的房舍。他们这大女子去岁已及笄,若年满十七再不婚配,便需交税金。世道艰难,若再添了这笔钱,日子更不好过了,于是便匆匆为这女子寻了一处亲。今夏却因纳征聘金闹得不可开交。说是为聘金,实则是因这王家的大女子寻了一门更好的亲事,聘金不过是由头。可这男家也不肯让步,于是闹了这大半年,看如今已是打上门来了,只怕将来还要见官。”
郭霁听罢,心中却道这田采将豪门贵家的事情看得太过简单,于是道:“世道不古,人心凉薄,尊卑上下皆同。”
田采便摇摇头道:“到底不同。你我虽同时落难,你却有故旧相交多方照拂。而我这等商户人家,人人重利轻义,除了本家的几门亲戚因过去拿了我父亲好处,实在抹不开情面略微接济外,余者皆是落井下石。”
郭霁却心下慨然,她自蒙难以来,何尝未曾看遍世事寒凉?人人畏惧祸患,见郭氏倾覆,并无一人出手。她的诸父乃是从兄郭腾暗中求人偷偷收葬,而兄弟们的尸骨却无人收。家中女眷并幼子皆蒙难流配,而已嫁女亦纷纷被夫家休弃不能得脱,好些落在赵氏手中,不堪折辱而死。其中惨烈,比之田采犹甚。当然存活下来的年幼子弟女眷,在流配之地,或许会遇到诸父兄弟们的故旧亲友,得到一二照拂,然如何抵消那些罹难之惨。她不过是运气好,偏偏遇到邵璟掌事于凉州罢了。只是这些话也难与外人说,于是一笑置之。
那田采忽然目光一转,低声道:“那日与你我在酒楼饮酒的那个孟参军究竟是何情状,你同我说说。”
郭霁心下纳闷,不知她为何说起孟良,便道:“这孟参军乃是幽州孟氏家的公子,文备武略,行事稳妥,智计颇深。而他待人行事如何,你那日也见了,从不倨傲,最是礼贤谦和。可惜生而是个地方豪强,然而此人有鸿鹄之志,德能皆属上品,将来必是个栋梁之材。”
田采便有扭捏之色,垂首沉默半日,方深吸一口气,道:“后来我借着他说要照顾的话去过他家,倒是为他家中两个美姬裁制过衣物配饰,却没见过他。说来也怪,他那两个美姬有倾国之色,然也不见如何得他嬖爱,听那两个美姬之言,似乎是相当冷落。这却是为何?难道这孟参军竟不爱美貌女子?那他又中意何等女子呢?”
见田采一味打听孟良的内帷私爱,郭霁听得更是一头雾水,摇摇头道:“这等家门私事,人家孟参军必不能宣之于外,我如何得知?”
田采目光忽然一闪,亮晶晶袭上郭霁的脸,面含春色,似乎是不经意地随口漫言,道:“我那日在酒楼从旁察辨,见你二人言谈自如,大为会心合契,倒觉得他待娘子不同寻常女子。”
郭霁见她往自己身上攀扯,顿时红了脸,忙分辩道:“你胡说什么?他不过是因数年相识,而我又与他相交之人有些交往。他看在这些情面上,不得不敷衍罢了。何况如今我身为官婢,怎么能与他攀上这层关系?”
田采便笑道:“你自遇坎坷以来,难道没见过吗——这富贵豪强家的公子们,偷偷运作,纳官婢为宠婢爱妾的比比皆是。”
郭霁这才明白田采将她想成什么样的人了,不由心中恼怒羞愤。她虽蒙难为官婢,到底出身贵家,又受邵璟庇护脱离官婢生涯,自然视此为羞辱。饶是她为人随和冲淡,却改不了贵女出身的骄傲,当即便沉下脸来。
她不禁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说道:“我虽然身份微贱,朝不保夕,却不能失了父母教诲,至死也绝不甘心与人为婢妾。”
田采是个会察言观色的,自识得郭霁以来,虽见她待人疏淡,言谈却极内敛温和,从不疾言厉色。如今这样,想必是真被刺伤而愤怒,心知她态度决绝。
于是她一面瞧着郭霁脸色变化,一面心思飞转,思索言辞,慌忙躬身谢罪道:“我本是无心之言,你切莫往心里去。我出身卑微商家,难以揣摩郭娘子之心,原是我的罪过,烦请郭娘子恕罪。别说我如今身为官婢,就是从前家中有几个资财时,便是给孟参军这样的人为姬妾亦不可得。因此我便以鄙陋私意,妄揣娘子高贵用心,实在罪过!”
田采虽反复解释致歉,然郭霁却因她的话语而如梦初醒,顿时明白了适才不过是田采的试探,虽心中怒犹未消,也能设身处地想见田采欲求。
于是她压下心头愤懥,长舒一口气,缓言说道:“可是你有意于孟参军?”
田采听罢,迟疑许久,方低头含羞道:“倒不是我自己如何,那孟参军出身高贵,年少有为,看着是个稳重方正、温润谦和的,跟随这样的男子,必然有依靠。哪个女子不动心呢?”
郭霁听罢却犯了难,自识得孟良以来,只见他相交的贵族公子们多半流连花丛、耽于酒色,而孟良身处其中,却是个洁身自好的。即便在凉州为了灭掉陆氏不得已而接受了两个美人,却并不沉溺。田采倒颇有几分娇俏妩媚的容貌,亦不乏胆色勇气,然其身份却难与孟良为配。听起适才试探自己的话,大约是甘心为妾。若是别的男子只怕就欣然接受,可是孟良却说不准。
“这个……那孟参军在蓟城也曾娶妻,只是数年前亡故了。他这个人以功名为重,至今未曾再度婚配。只是……”
田采见此,怕郭霁误解,忙道:“郭娘子有所不知,我初嫁时便意欲摆脱商户,嫁个良家,然却高不成低不就。别说郡县望族,便是殷实的清流人家,也断然不肯娶商户女子为妻。若是贫寒些的,终无出头之日。父亲甚至于想将我嫁于郡县望族为妾,然高一等的并不热衷于此,差一等的又有些不甘心。再有两厢里都合适的,无奈人家家有凶悍妻族,最后只得作罢,到底还是与商户结了姻亲。虽说身份未能改变,可衣食无忧,两人也算相敬如宾。若无家中变故,一生也便得安稳虚度。哪知一遇上大难,还不是中道分离,翻脸无情?可见与其嫁于无权无势的男子为妻而终不得保障,还不如与正直有为的贵人为妾,真若有事,必然得以保全。”
说的这般掏心掏肺,而又委实可怜,郭霁亦且恻然,然又真拿不准孟良想法,遂温言道:“你也别灰心,我也见过商户子女婚配大夫之家甚至郡县望族的,你也是个有见识的,只是暂时困顿,前程未必暗淡如此。”
“你说的那都是名闻天下的巨商大贾,不是我这样的。譬如荆州的慕容家,出身东胡,连汉人都算不上,只因富甲天下,竟也能婚配高门。一般商户便有些资财,也不得如此。”田采心中急切,于是话锋一转,道:“我也并不想令你为难去替我说什么,致使你与孟参军生隙。只是若有机会,能提携我得见孟参军,那便感激不尽了。至于剩下的事,听天由命而已。”
孟良虽忙,可于郭霁而言,找机会见上一见,甚或聚上一聚都不是难事,见田采谦卑至此,便也只得点了头,道:“你为谋算前程决意如此,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与你乃患难之交,如何能不应许?只是孟参军忙碌,我也不能多所打扰,只好尽力而为。”
二人正说话间,外面喧扰声更嘈杂起来,后来竟有砰磅之声,听起来似乎动起手来了。不久两伙人便打到了田采门前,只见一众男女扭打成一团。有揪头扯耳的,有拳脚互殴的,有抱持滚地的,也有持锨耰棍棒的,还有掷石投块的……
其中便有一团黄泥土块便咕噜噜滚进了田采房中,然后跌碎了散落在室内的土坯地上,惊起一阵灰尘烟末。
田采怕惊了郭霁,忙要去关门。便在此时,不知从何处来的一声大喝,镇住了众人,整条巷子顿时鸦雀无声。
“什么人敢在司马宅前胡闹,再不住手都扭送见官!”
然众人沉默中,毕竟有浑人。忽然一个高声叫道:“见官就见官!这王家未与我家商量,擅自解除婚约,我不信官署不问是非,包庇恶人!”
这一声嚷嚷惹怒了一群气势汹汹的来人,只见领头那人四五十岁样子,极是傲慢。郭霁却是认识的,正是沈偃家的管事。
那管事冷笑道:“好大的口气!你们的私事本不与我司马府相干,然你等挟私怨而厮斗于我们沈司马家门前,此乃聚众斗殴,滋事扰民。刁民袭官,罪不可赦!”
男家的人被这等气势镇住了,女家的人反松了一口气。
男家的虽心虚,口头上却不肯低头,只得勉强回应道:“我们与王家已定婚约,都行了问名纳吉之礼。然女家因聘金之事反悔,因此我们不服,上门来问。他们王家不讲道理,先自动手,如何怪得我们?”
管事却冷着脸,凛然道:“那是你们的私事,你们寻了自家地盘打出狗脑子与我们什么相干?然司马府重地,难道是你们群聚斗殴之地?若再不走,拿了我们司马的帖子,送到县令衙署,说你袭扰官宅,定问个流配之罪!”
众人不懂律法,听到这恐吓之辞,便悻悻地认了怂。
田采躲在门后瞧了半日,见事端渐渐平息,方阖门,回笑道:“这便是沈司马家的管事,在这一代很是威风。”
郭霁便想起当日沈偃在邵璟面前何等谦卑,甚至不惜巴结身为官婢的自己。可是在身份更加低微的人面前,他家的一个家奴,便可威风凛凛。
竟是人心如此,实难逆料;世情如此,虚实如烟。
果真那管事的镇吓颇有成效,很快整条巷子便都重归平静。晚风涤荡,送来穷冬寒意。郭霁看着光阴流逝,天色不早了,便说改日再叙,就要辞去。
田采哪里肯,定要请她外面饮酒进夕食去。又拿出几样自己做的花样翻新的包裹并饰物赠予郭霁。
郭霁知道那是她维生之物,不肯白收,田采再三推送以至于恼了,郭霁方道谢收了。
二人正要出门去,忽然有拍门声急促响起。
田采便去开门,郭霁透过开启的门缝,瞧见一个十三四岁的侍女装扮的小女子挤了进来。
那女子急匆匆道:“之前我们娘子烦你做的那一件大氅可做好了?”
田采便指着屏风道:“刚刚做好,你来得正巧。”
“那可太好了。”那侍女眉开眼笑地拍手叫好道:“如今且拿着到广成舍去,我们娘子急着用。”
“广成舍?”田采道:“你们娘子去广成舍做什么?”
那侍女一眼瞧见屋内还有人,便转过脸去略笑一笑致意,随即向田采道:“近日来了京城的使者,今日便邀请凉州的高官士大夫到广成舍赴宴,请了不少女乐助兴。我们娘子也去佐酒了。谁知哪个不长眼的,竟将娘子的大氅给弄上酒水汤汁了。娘子让我去取,可是宴席就要结束,还要去户外观景赛马的。我再回家中哪里来得及?若是晚了只怕得挨打。可巧想起你来了,从你这里到广成舍,若是快的话,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定然来得及。老天开眼,果真大氅做好了。”
田采赶忙从墙上取了一件带有一个彩色大蝴蝶结子的锦缎包裹,将大氅工工整整叠好了,放入其中,嘴上却没闲着,问道:“你们娘子乃是你们阿母爱如珍宝的,都及笄了也从不肯外出佐酒,怎么今日破例了?”
那侍女接了包裹,见那包裹上还有一个丝绸做的挂袋,便斜跨在肩上,先是赞了这包裹,随后凑过来低声笑道:“你不知道今日设宴的是什么人。一方是朝廷使者,其中一位不过弱冠年纪便是侯爵。另一方更不得了,是我们凉州刺史府的人,就连咱们刺史也去了。这样千载难逢的机遇,我们娘子若错过了,几生几世才能遇到?你不知道,我们娘子一曲反弹琵琶舞,赢得满堂喝彩呢。李长史便趁机将我们娘子推荐与众人。就连邵刺史都给了面子,亲开尊口,说我们娘子姿容绝世,整日深藏未免可惜,既然今日来了,便算是出山了。你想啊,这一年中有多少乐籍女子出闺,自有了这凉州姑臧城一来有多少女乐?可是谁有这样的荣耀,能令一方刺史亲请出闺?何况我们这位刺史乃是举世英雄,以后我们娘子必然飞黄腾达!”
此女声音虽不大,欢欣雀跃却压制不住,渐渐声音便高了起来。郭霁也听得清清楚楚,不曾想邵璟于风月场中亦肯为乐籍女子捧场,未免惊讶。
田采听了,自然向那侍女致贺。
那侍女意犹未尽,又得意道:“你可知那邵刺史是怎么抬举我们娘子的?那邵刺史是少有的不假辞色的,今日却亲自赏赐美酒于我们娘子,并令我们娘子到雍都来的天子使者,就是一个好似天神一样的美男子叫什么韩侯的身边佐酒侍奉。我们娘子出来添妆时,欢喜得不得了。你知道我们娘子的,等闲不爱笑乐。今日却例外,说那韩侯又是温柔体贴,又是谦谦君子,又是像什么玉山神人的……”
那侍女说到兴头处,不禁掩口而笑。
田采听了,却别有念想,赔笑了一番,便道:“凉州刺史也去了?那刺史府的孟参军可去了没有?”
那侍女点点头,道声“那自然去陪客了”,便忙忙地要去。田采心潮滔滔,起伏宛如汹涌大河川流而过。见那侍女要去,她当机立断,上前拦住。
就在侍女焦急而疑惑的眼神中,田采到了郭霁身边,低声耳语一番。郭霁面上并无神色变化,良久方点了点头。
那侍女已经等得不耐烦了,道:“有什么事改日再说,事情紧急,我得赶紧去了。今日于我们娘子何等重大,可不敢误了事!”
田采忙上前拉住,道:“急什么!我屋里这位娘子有马车停在巷子口,如今她愿意载我们去给你们娘子送衣物。岂不又快有省力?”
那侍女顿时喜笑颜开,忙向郭霁道谢,又回身道:“田娘子也去吗?若是能去就更好了。我们娘子最爱你上次给梳的堕马髻。如今要外出去马场,最合适不过。”
此言正中田采下怀,她便连连点头,满含笑意拉住郭霁的手,道:“这位是景芳里第一等舞伎娘子身边的人,今日事出紧急,只得央烦郭娘子了,改日我定到合香楼请你饮酒致谢。”
郭霁只点点头,便随她们去了。不过是借她马车送一程,既然田采开了口,她也并不放在心上。
只是她不禁浮想,那是个什么娘子,身为舞伎,竟唯有到广成舍为邵璟、韩懿那样身份的人佐酒献舞,方才乐意前往。
而她一会去了广成舍,如若遇到邵璟、孟良或他们身边的人,倒不方便。便盘算着须得及早离开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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