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才过,不过数日,西塞边地已是残秋初冬天气。
鸿雁鸣空,风多霜重。纤云不堪时序,缱绻于极天一隅;落叶不堪其凉,瑟瑟抖落北风里。碧空凝冻,愈发幽邃,仰之其远至极。枯黄草野,何等莽苍,望之广大深厚。
许久不见的邵璟,这一日从外归来,虽风尘仆仆,却兴致极高,用罢朝食,略作修整,便推了公事,约了郭霁一人至郊野骑乘。
郭霁便乘邵璟所赠白马,纵马至于郊野,虽已是巳时,然晨曦无力,流风惨淡,秋霜方散,凉露归尘,树木零落,历历萧疏。
二人正踏霜露,感风物,忽闻林外水声泠泠,四顾却不见其形。
顺着水声,寻找其源,出了霜林,只见一望无际的滩地上,蒹葭如絮白,芦荻作雪飞,大片大片地遮蔽崖岸町渚,与天边微末的丝缕凝云隔着万顷青天遥遥相望,似曾相望相知,又似漠然不识。
蒹葭汀州掩盖了大地河流,唯有遥见远方一截木桥欹斜而出,方知其下乃水。近水处草木不似别处尽皆寥落,霜侵露打,却反而更加苍劲精神。岸芷苍翠一色,水草青黄斑驳。
走近才见芦草之间深藏一水潺湲,清冽碧透,水中石砥一览无余,游鱼疏忽,如电如影。中流却又水势浩大,广不可渡,深不可测,遥不可及。一条远水,蜿蜒远方,缥缈如带。
郭霁下得马来,牵着那马,拨开及腰深的芦苇,那柔茎韧叶便纷纷披拂,让出一条路来。
至于水滨,她伸手轻轻拍着马鬃,令其饮水,转过脸来向邵璟笑道:“阿兄雅得紧,择此幽静所在。”
“昨日回城,偶然路过。今日醒来,回味无穷。听闻你近日为孟良那厮整理藏书,必然闷坏了,带你出来消散消散。”
“此前为得孟参军烹制染炉配酱之法,许以修补书籍残卷交换。我以为不过是几卷残简罢了。谁知孟参军那样小气,不过是个配酱的方子,竟载了一车的简册来,生怕他那配方贱卖了。”
邵璟早放开了马缰,任由骏马饮水、闲行,自己却在水边瞻望风景,听见郭霁的话,便哈哈大笑:“你可知当初孟良在幽州任过何职?”
“听闻曾于广阳郡任功曹一职。”
“那你可知功曹是干什么的?”
郭霁不由侧头思索,道:“协助郡守或县令处理治内庶务,政务、农桑、兵事、狱案、治安、仓储、文学……无所不管。”
邵璟点点头,道:“你倒长进了不少。可惜你不知道,这孟良任功曹之前乃是金曹计吏。”
“金曹计吏?”
看着郭霁一脸茫然,邵璟道:“就是管仓廪府库的。”
“哦……”郭霁恍然大悟,道:“原来是管理财帛的,怪不得这么会算计。”
“那自然,这个孟良,不但精于政务,能于筹措,‘珠算’更是一绝。当初他担任功曹时,临时被命为上计掾,到雍都来呈送‘上计簿’,曾在司空署为众人演示‘珠算’之法,据说算法精妙,能够瞬间计算且准确无误,轰动一时。当初弘农太守亦在,见了爱惜不已,送宅送地还要将女儿许配,铁了心要将其招致麾下。这孟良是个有主见的,不肯到地方任职,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的弘农也毫不动心。当年他家中又略略活动,他便被推荐入太学了。论计量筹算,你怎么是对手?”
郭霁听罢想了一想,笑道:“我相识孟参军已久,却不知他有这样绝技,还只道他只精于庖厨呢,那我也不算冤了。”
二人说话间,郭霁的纯白天马便低头蹭了过来,甚是依恋的样子。郭霁便抚摸着白马,向邵璟道:“我给这马取了个名字,阿兄帮我参详参详。”
彼时邵璟见此水清凉,便蹲下身来,捧起一把溪水拍在脸上,虽寒凉异常,却也心旷神怡。听见郭霁的话,便笑着用衣袖揩了揩脸,道:“说来听听。”
郭霁见他如此糊弄了事,便忙伸手从袖袋中掏出巾帕递了过去,道:“我听闻阿兄从前甚是讲究,无论饮食、起居还是出行,甚至在于军中亦不改用度。如今看来人言不可信。”
“你是说我如今粗鲁?”邵璟自然知道她的意思,却故意调侃。
“自然不是粗鲁。”郭霁接过巾帕,塞到袖袋中,道:“我本来便不乐见雍都子弟耽于逸乐。阿兄与他们不同,方是男子本色。”
邵璟却只口角笑了笑,道:“他们所言非虚。我母亲自及笄起获封县主,拥有食邑,且最得外祖父母爱怜,外祖母的私产悉数留给了母亲。外祖父对我也极其慷慨,我初加冠时便获赠田产宅地,手中的资财远胜仰赖父兄家族的纨绔子弟。我自小养尊处优,自得了产业,更是纵情声色。后来胜了几战,颇有些小声名后,更是自谓天赋异禀,的确在军中也不改享乐做派。然我后来经历挫折,并亲见你兄长效死沙场之状,自此改了。”
郭霁缄默垂首,不停地抚摸马鬃,终究无言。
邵璟见此,便道:“你为此马命名为何?”
郭霁轻轻推开那白马,任由它在水中撒欢激起水花无数,含笑道:“我想此马动如脱兔,静如处子,纵逝飘忽,宛如月光,便以‘月照’名之,阿兄觉得可否?”
邵璟听罢,瞧着水中鱼影流荡,忽远忽近,忽明忽暗,不可捉摸,略一沉思,点头道:“此马色白如中秋之月,纵横如月光经天,‘月照’明之,恰切得当。只是不知与我这马相比如何?”
他一面说,一面便看向由着性子闲驰散蹄的骏马。
郭霁见了水,也不急着回答邵璟的话,玩心忽起,顺手捡起一块石片,便向水中打起水漂来。一连打了好几个,才满意地笑道:“那比一比便知道了。”
邵璟瞧着在水上轻点纵跃,宛如鸟雀的石子一直飘出了四五个水晕,方沉入水中不见踪影,这才与郭霁一同牵马出了芦苇荡,寻了个空旷地,讲明法则,便纵马驰骋起来。
郭霁一心想赢了邵璟,一路狂奔,起初还与邵璟并驾齐驱,不过一刻钟后便处处领先。她闻听耳边风声呼啸,眼见整个原野倒退,心中快意,暗自欢喜了好一阵子。不久却又觉得蹊跷,忍不住回头,却见邵璟脸不红气不喘神色如常地控马驰行,正不远不近地在身后。她见邵璟并未尽全力,生怕被追上,当即催马奋蹄,过了片刻,再回头看时,却见那距离仍如从前,不远亦不近,而邵璟照旧神色不变。
郭霁不由一呆,她在女子中亦算善于骑术的,京中善骑的男女子弟多半与她赛过马,却不知原来还有这样一种赛法。
乘马驱驰,若要一直争先虽然不易,可是却出于比赛时人人好胜的本能,想要慢下来就更不容易。若是一个人,能够欲快则快,欲慢则慢,控御节奏,持守远近,那不但要有绝对的驾驭马匹的能力,还要有恪守自我,胜过**的心性,甚至还要有放弃享酣畅淋漓之美的克制。
这一踌躇,郭霁心弦松懈,手上的力气便消散了大半,那马便慢下来了。
哪知便是这一刹那的松懈,邵璟立时纵马疾驰,片刻间便越过她,奔腾向前。郭霁顿时被激起好胜欲,赶忙收回心神拍马去追。可是这一次,邵璟又一直在她数十步远的前方,不远也不近。这点距离,总令郭霁觉得就要追上了,便加力鞭策,可是却没有丝毫改变。然当她灰心想要放弃时,却又不见前马似乎慢了些……他从未回头,却始终精准地控制步调,不因她忽然奋追或落后而改变。他们之间的距离,直到约定的终点,也未有大的改变。
郭霁仿佛被操控了似的紧紧跟在身后,却又永远也只能望其马尾而追不及,不禁心头一阵慌乱,又一阵钦敬,旋即又深觉实在可怖可惧……
“阿兄,此番我输的心服口服。”
就在松开马缰的那一刻,她释放了因希冀、失控而苦乐交织、顿挫起落的心神,松了缰绳,任由“月照”信步于天地间。她便在马背上无欲无求地调匀了气息,旋即觉得宽缓从容,轻松欢畅。
“世上赛事,无论大小,皆比权量力,以求胜人。殊不知胜人在于胜己,胜了生来本性,便一切皆在掌握。你能输在我手上,也没什么好丢人的,至今还没有人能从我手下赢呢。”邵璟笑得波澜不惊。
“我记得那年你与永安县主赛马,你便输了。”
邵璟却笑着上前,为郭霁递上一个风帽,瞧着她缓缓戴在头上,方淡淡笑道:“阿兕,真正的胜,是求胜得胜,求败得败。”
郭霁怔忡半日,方道:“我此前听人说阿兄致胜敦煌之事,今日经此一战,总算明白了阿兄何以凯旋。”
“你又明白了。”邵璟话语看似打趣,然目光宽纵,颇有鼓舞之意。
郭霁瞧见他脸色,便不顾忌,道:“不显意图,不谋胜负。心神稳固,调动操纵,便可陷敌于纷乱,致胜于瞬息,控御全局,致人而不致于人。”
邵璟不由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道:“从前见你迷迷糊糊,今日方知心机颇深啊。”
“那也是跟阿兄悉心教导。”
邵璟却笑着摇摇头,又招呼她过来,挥鞭指向远处山下的一处绿油油的麦田,道:“阿兕你看,那是我们今年新种的麦子,也是我在河西的一番心血!”
郭霁便顺着他手指所指,远瞻遥望,只见万顷麦田处在荒草之外,河流之侧,一碧万顷,横无际涯。
她不觉心中激荡,道:“我早闻人言,阿兄在河西劝种麦子,以补足夏秋之间青黄不接的饥荒。如此便可四季丰穰,百姓足食。”
邵璟点点头,又道:“我不但要令他们种黍稷菽麦,还要让他们兴修水务、沟通泽渠,树桑织帛,种植果木,饲养鸡豚狗彘。从西域引入的瓜果明年必定漫山遍野,蓄养禽畜遍布村邑,石元若改进的提花织机,必可织出精美布帛,何愁不畅销于天下……待仓廪实、衣食足,再兴学官,谨庠序,为曾经山河增色,使疮痍顿消,令士民乐业……”
郭霁听得入迷,听着邵璟的描画,恍惚若见这河西之地褪去沙漠隔壁,唯有群山葱郁,草野丰美,碧滩无垠,良田肥饶,城郭熙攘,民人安乐,俨然成一方乐土,令人悠然神往……
二人一个倾吐,一个静听,正沉醉间,忽然远处飞驰一骑,遥遥相呼:“仲郎跑的够远,教我好找!如今天短了,还不带着郭娘子入城。小心傍晚天寒,染了风寒可就不好了!”
那马奔得好快,瞬间便到了眼前,又是一番说教——来人正是常乐。
“让我们置办这,收拾那的,所有都照吩咐做了,仲郎和郭娘子却又不见人影了。还不快回去,这河西虽说日落得迟,可到底要入冬了,哪比从前呢?看看天就黑了。”
邵璟这才看看天色,果见日已锉西。尽管河西日落较中原要晚许多,然到底是秋末冬初。常常看着日色还早,可是转眼间便夕阳西下,暮色四合。于是他便率郭霁等人回姑臧城。
入城后,郭霁见邵璟并未带她回刺史府,起初以为要散心,谁知天色都晚了,他们所行却是南辕北辙。
不久便到了一处里巷,郭霁熟悉姑臧城,一瞧便知此处是离琵琶巷不远的丰穰里。这丰穰里一向不大起眼,其间所居多为寒门之家,比之豪族官吏居处,甚为寥落。郭霁此前曾经来这里访寻过一间书肆,所识的几个寒门儒生也多居住其间,她倒也欢喜这里的清净。
只是从未听闻邵璟来过此处,难道他是要拜访什么人?她心中莫名地泛起了嘀咕。
这样想着,已至里巷深处的一座院落前。
其门庭倒与别的地方没什么不同,不甚高大的门楣,半新不旧的木门,土夯的垣墙,门前的桑梓,道旁的杂树杂花。可是开了门,转过一厝青石磊成的影壁,穿过前庭,进了吊花门,才见庭院屋宇比之别处,格外雅洁整齐。
只见迎面庭院主路以青石板铺成,三间正房,却是刚刚修缮的,门窗轩敞,檐瓦一新,阶陛平缓,廊道平直,左右开辟花圃,树木点缀。虽无浮华雕饰,却简雅舒适。正房两旁,各有厢房,团团围成四方庭院。转过正房,又是一座小小后院,园中有井,取水便利。榆柳、花畦俱全,此时尽管萧瑟,想必春来必定花发木繁,掩映成荫。后院亦有几间房屋,却是庖厨、仓储等室。其中庖厨已经开了火,不知置办了什么,只觉香气浓郁,四下散播。又另外隔出一隅,自成一院,其中有拴马石,石槽,棚屋、草料,原是特意设置的马厩。
自有随从将邵璟、郭霁二人之马牵了去,栓好,精心喂食饮水。
邵璟便携了郭霁一同返回正庭,却见随从早已点了正房的灯。二人赏了一回庭中景致,便入室内。
正房当心乃是一堂,虽则不大,陈设精心。青砖地上铺着西域来的毡髦大罽,并早已设好了两个全新的雕花朱漆食案。东面一室,内设床榻妆台,红罗斗帐,被衾纱帘。亦且箱笼柜厨、妆奁桌案皆有。西面一室,较之前两室要小,内亦铺设毛毡,靠墙一扇架几案,余者桌案胡凳、简牍刀笔,琴棋博戏……样样不少。更有一匣子如雪白如翼薄的左伯纸,想来这是一间上好的书房。
郭霁参观了一番,十分疑惑,这房屋外朴内雅,看着寻常,似求泯然乎众人,务必不至引人注目,可里面却是精心布置,一应装饰器物皆是上好的。
若说这是邵璟为自己新建的房屋吧,却忒狭小了些,不似他的做派,他在京中的私宅园林可是极尽豪阔的。可若是给别人置办的,却犯不上这样用心,恨不得一草一纸,一箱一笼皆要安逸称心。
她猜不出,遂问道:“这是阿兄新置办的房舍?是为何人所置?”
邵璟并不回答,却笑问道:“阿兕觉得这房舍还住的人吗?”
郭霁便瞧着邵璟道:“这房屋恬然闲逸,乃藏身燕居的好去处。只是别人住的,阿兄住不得。”
“哦?我为什么住不得?”
“阿兄的私第我虽未曾见过,然听人说起,除了不可违制处外,其阔朗轩昂,不下王侯。阿兄的武原我是去过的,虽然不求奢华,然占地宽广,地势错落,种草植木,层林叠嶂,又凿山开水,并养熊罴獐鹿,连永安县主、韩侯这样的贵主封侯见了都咂舌。这一处虽说用心极厚,可与阿兄不配。”
邵璟听了不觉失笑,道:“那阿兕可住得?”
郭霁听罢,不禁愕然,正欲答话,却见随从鱼贯而入,已将夕食奉上。她不禁看向案上之食,心下更添了狐疑。
只见食案上除必备的暖酒外,不仅有分隔暖锅,并各色肉片配菜。此外有鱼羹肉醢、鸡豚獐鹿等各色肉食,亦有水芹韭薤等干鲜菜蔬。而厅堂中央又搬进来一张大大的桌案,上置碳炉、烤架,很快便有专门的庖厨将一只已经烤炙得焦酥流油的整羊置于烤架上,那炙羊的香气本已浓烈,何况下面炭火继续熏烤,顿时肉香升腾四逸,扑面而来。
今日何日?不过二人,竟要如此丰盛?
邵璟早瞥见了郭霁的疑惑,也不解释,便延请她入席。那庖厨将肉直接用匕首切成片,装入盘中,配好料汁,送至二人面前食案上。
待酒过三巡,初品肴馔,邵璟便命常乐带众人退去,室内灯光氤氲,火色温暖,寂静的厅堂内便只剩下邵璟与郭霁二人。
二人各色酒菜皆尝罢,邵璟又亲自离席去切那炙羊,郭霁与邵璟因近年来亲厚熟悉,便行止随意,也离了席跪坐罽毯,也要动手切羊肉。
邵璟见此,便笑着将匕首递到她手中。郭霁兴致勃勃地动手,可是刀工生疏,所切羊肉皆厚重参差、切口稀碎不整。邵璟见了,便叹了一声,拿回匕首来,口传身教,演示切肉之法。
郭霁耳闻目观,瞧了半日,便又拿匕首再试,又练了半日,虽说比此前好了许多,可难免厚薄不均。
“罢了,罢了,好好的炙羊这是遭了什么殃……”
邵璟在旁边看着郭霁笨手笨脚的样子,正要取笑,却见她因持刀不惯,手腕过于紧绷,手指攥得坚牢,时间久了,动作更为笨拙,一不小心,刀刃擦过炙羊,眼看便要落在她另一只手臂上。他乃耳聪目疾、当机立断之人,想也没想,当即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刀锋堪堪止于她手臂寸许处。
“哎哟……”虽电光火石之间,郭霁已确知手臂将伤,奈何力不能挽回,正惊呼出声,却不妨被邵璟捉住了手腕向上一提,这才有惊无险。
她心悸之余,正要道谢,忽见火光之下,邵璟笑意融融,正将她的右手紧紧握在掌中,不由脸上一红,下意识地便要抽手。
哪知邵璟反应奇快,郭霁意欲挣脱的心思尚在意念中,他便已当先将她的手轻轻送回,笑道:“阿兕是嫌炙羊味道不足,要生啖人肉吗?”
郭霁本已含羞脸红,又因他的揶揄,重添了一层红晕,火光缭绕,熏染夜色,她不禁低眉不语。
也不知邵璟瞧见她的窘境没有,倒是半日也无声息。二人皆坐在罽毯上,听着炉火哔啵之声,各自默然。
也不知过了多久,邵璟率先起身,将适才切下的炙羊分在二人食盘中,便回了自己席上。郭霁便也趁着这个时机归席。
又各自吃了一会,邵璟方道:“阿兕,你适才不是问这房舍是为谁所置吗?”
郭霁没有出声,却点了点头。
邵璟又是一阵沉默,方道:“我要回雍都了。”
“嗯。”郭霁懵懵懂懂地应了一声,道:“是还京述职吗?”
她倒也不奇怪,毕竟每年冬日,若无非常之事,在外的刺史都要返京述职,一般至春方回。
可是今日他的语气不同往日,郭霁忽然觉莫名的不舍,毕竟自他来凉州后,虽说因公务繁忙,相见之日不多,却始终共处刺史府。她孤身凄凉,难免生出几分仰赖之意。
邵璟没有答话,举起杯来,隔着食案邀她共饮,饮尽杯酒,才道:“阿兕,我可能回不来了。”
“那是为何?”
郭霁明明知道他是刺史,是替朝廷刺探巡查地方之情的,只因凉州情况特异,他才获得了总揽凉州军政的权柄,在此掌事二三载,可是他总归要回去的。这本是最初就意料到的,可是相处之日久,竟忘了终有一别,今日别离突如其来,她不禁心中一酸,眼泪险些落下来。
邵璟见她黯然神伤,也不禁心中落落萧索,道:“自你离京后,京中风云多变。如今……正是多事之秋,陛下密召我还京,我不得不回。”
密召——郭霁心知将有大事发生,不由看向邵璟。
邵璟的目光也刚好投来,二人四目相对,却是谁也不曾避开。
“天子春秋高,这几年圣体不安,性情不复从前。自悖逆庶人作乱后,储君人选难定,而世家大族势力不减,朝臣心思飘忽各有表里。陛下日夜忧劳,龙体日衰。此前家父作书,便言此状,如今密召疾来,想必京中有事。”
郭霁知道事关社稷安危、微妙朝局,他不便详细言说,便也不多问,良久乃道:“形势动荡,时世难料,阿兄处腹心关要,当慎重自珍。”
“我自小见惯勋贵权要,至今已入仕十余载,见过点风浪,你放心。”邵璟顿了顿,道:“我既决意庇护于你,必然不会中道相弃。看看将要有大事,于你未必不是时机。只是你家受悖逆庶人牵连,又有赵佗落井下石,从前亲故,未必敢言。我回去,自会见机行事。”
郭霁心中暗自踌躇,不觉抿了抿嘴唇,环顾室内,笑道:“阿兄这宅院是送我的吧。我既来凉州,已颇为熟惯。此地虽无京中繁华,却远离尘嚣,久居恬然,内心自安。阿兄不必为我谋划,终老此处,乃阿兕之愿。阿兄若怜惜阿兕,幸令遂愿。”
也不知是留恋不舍,还是自伤身世,说罢,郭霁怅然不语。
邵璟知道她是怕牵连自己,又见她流露眷恋难舍之态,便不再说什么,只款言相慰道:“你放心,我虽蒙召,可还是凉州刺史,也不能立刻就回京。总要安排好此间事才罢。你既得了我的好处,也不可太过安逸。我回去后,跟来的人都要随我还京,唯独留下孟参军善后。此后他必然庶务繁多,若缺少文书,少不得你去辅助他。”
郭霁不欲邵璟牵挂,遂强颜欢笑,满口应许。然一腔话语,无法出口,欲言又止,中心如噎。
邵璟亦复感伤,但脸上却不肯露出来,又嘱托道:“姑臧城虽安定,到底胡汉交杂。你此后不可擅自远游,只在城中安稳度日。晚出早归,谨慎门户。此处多为儒生士子,一向安静。且距离沈偃居处不远,若有事,他自会照顾。你旁边亦有一座闲院,我一并购入,刚好此前你在屯田营结识的阿丁如今已成某营百夫长,掌管斥候,硖石城一役立有军功,我便令秦冲将此宅赏功于他,他自会护你周全。”
“阿兄……”郭霁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声音已自岔了,嘴边的话语再也说不下去,一时泣涕落泪。
邵璟亦复惨然,然他到底是见惯生死的上将渠帅,怎肯悲悲戚戚。
“阿兕,人生于世,悲欢离合。你我相知,情谊深厚,此为人生大幸。此情既深且厚,不因世间凉薄而变,不因风云际遇而变,不因山河远阔而变。这岂非自古迄今,弥足珍贵?你我今夜当作歌尽欢,何须作歧路儿女之悲,无谓伤感!”
说罢,他便以箸击酒爵盘盏作歌,歌声慷慨,不见一丝悲哀。
郭霁感其声情,激其意气,顿改戚戚之色,亦击节相和。
灯光随风摇曳,炉火渐渐消散,二人却饮酒倾谈,浑忘了离别在即。
只是夜气渐浓,夜露渐深,夜风渐冷,静夜的里巷,时或传来的歌声人语,在别人听来,分不清那到底是久别重逢的灯前笑语,还是离杯共对的别曲含凄。
千里凉州的一爿小小院落里,离堂杯盘,灯火未尽。郭霁起身重新添酒,却见邵璟醉了,大笑道:
阿兕,他日重逢,尽觞三千!不负你我今日,凉州慷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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