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二月,渭北春天。
虽则时或东风料峭,但已掩不住律回大地、春到人间。
天气和暖时,不见冰消涧底,却见碧水轻融,染却千山放绿,杂树生花。于是禽鸟无知,草长莺飞,城郭有感,踏青游赏。
天才侵晓,渭北学宫的博士弟子已陆续从馆舍中行至学馆,三三两两落了座,或闲聊,或谈笑,或论议,也有勤学自勉者已经摊开卷牍,暗暗诵读。
着了一身青衿素裳儒生弟子装束的郭霁在渭北学宫外下了车,就要向学宫那两扇黑黝黝的大门走去,不妨却被跟着的一个极娇俏的婢女一把抓住了手臂。
郭霁回头瞧了瞧那婢女,见她一脸担忧,便低头微笑去向她耳语一番,见那婢女慢慢放了手,这才转身离去。
那车夫必是得了什么嘱托,载着婢女缓缓向旁边的街上行去。
渭北学宫为太学分舍,不但聚集各地豪族子弟来此求学。更有雍都城中许多在渭水北岸有别业园林的贵家子弟,因嫌城中拘束,也多在此。因此门前车马往来不绝也是常事。而这附近自然容不下这许多车马停留,因此送完此间博士弟子后,大多都在附近找地方停驻等候。那些跟来的仆从闲极无聊,也去街上游逛饮食玩乐,因此倒催生出许多繁华街区来。
此间之奢靡事,朝廷官员亦颇知道,也曾有御史上书言称其事:
大约是论及自国朝初立以来,经过十余代积累,内治修明,外却戎狄,蒸蒸日上。而历代天子皆承开国皇帝之业,重视选择人才。自文皇帝以来,兴建校舍、讲堂,选聘当世大儒以及通径明史之贤才担任祭酒、博士、司业、助教。遂命太常及各郡县举荐德行、才智俱佳之才俊少年数十人入太学为诸生,其中多为各郡世家之子弟。同时亦勉励世家、功臣、外戚、贵家子弟入太学读书。凡寒门子弟入太学者,由府库仓廪供其衣食,免其徭役捐税,若有家贫无以自给者,其家所在郡县当按时补给家用,令其安心读书。
于是官学日益兴盛。雍都城中太学生人数激增,多时已至万人。当今天子因见生员众多,惟怕鱼目混珠,经裁汰后,然亦存数千人之多。
又因生员实多,而校舍年久朽坏,为舒缓校舍不足之弊,便于渭水之北设立太学分舍,人称“渭北学宫”。其间负责讲经的博士一如太学,都是精选明于古今、博学勤勉、通达国体、洞明五经者。而以“学选”来考察诸生的课业,往往皆由天子及信臣前来,兴师动众,花费无数人力物力。
置渭北学宫原本为清净读书,谁想近来诸多贵家子弟崇尚奢靡矜贵,每日乘肥马、驾香车,衣锦缎轻裘,动辄奴仆如云,喧哗隳突,斗富夸荣。又市买珍奇丝缎、玩好精食,乃至学宫方圆几里繁花如市,各声色享乐,不下城中豪富居处。而出身贵家之儒生常目中无人,蔑视司业、助教等。致令煌煌学宫圣地,乃如浮华游冶之域,,败坏廊庙之器,实非社稷之福……
只不过那御史却是个无名之辈,所上之书渺无音讯,后来他也因得罪了权贵,被远远发配到州郡去了。
于是这渭北学宫奢靡之风始终不改,有甚于城中太学。
郭霁虽非朝中人,也非纵论天下的男子,却也无意间听家中父兄提及过,对此是有些印象的。
然而十五岁的郭霁并不关心这些,她正驻足于渭北学宫油亮亮的黑漆大门前,瞧着门上由当今文望、司徒王昶所书的“太学”二字,生出无限遐想来。
这一二年间因为担任少府卿的父亲郭象兼幽州刺史,常放外任,因此她倒得了自由,除去与京中贵女时常相聚外,她亦常着了其弟郭令颐的衣袍四处游荡。
然而如太学这样的文教圣地,她此前还没来过。数日前听闻郭令颐不愿来,随口说了句她倒挺乐意的,谁想郭令颐认了真,百般撺掇。
当然,她也不禁撺掇,果真付诸行动了。她起初很是恐慌,如今是第三日了,已经好了许多。
她正一个人出神间,不妨有人在她身后呼了一声“郭九郎”。她先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人口中的郭九郎就是她的弟弟郭令颐,想必是那人错认了——这是叫她呢。
于是回头一看,面前立着一个模样清俊无双的小儒生,看年龄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也和她一样着了一身素淡儒服,正笑殷殷地看着她。
郭霁猜着这定然是阿弟郭令颐的相与,然而她却不认得,于是她心思飞转,拼命回忆郭令颐日常向她提起的几个相识,然而想来想去,却都觉得不像。何况她阿弟才入学不过两三个月,又常常无故缺席,并无格外相与的。
她思来想去,猜着这人必然不是郭令颐相熟的。
且不说别的,她与阿弟虽然生的极其相似,然熟悉的人也认不错。即便她着了男子装束,远远地或可冒充,近了却混淆不了。何况她无论如何都是女子,男女间的差矣又岂是一身装束能够消弥的?
因此她作男子装束时,常常喜好在市井人群间游逛旁观,却极少到熟人常去之处,也是为此。
然而眼前之人却又不得不应对,她只得故作从容地向那小儒生一笑,压低了声音道:“今日来得早啊。”
那小儒生对于她的故作相识不以为意,笑道:“郭九郎乃是人中之杰,那日于人群中远远瞥见你侃侃而谈,十分倾慕。仆乃扶风郡人顾谯,愿与君结交,同学共游,以资学问。”
郭霁登时心里一宽,果然二人此前并未有交往。只是她听其言,隐隐觉知此人虽言语谦逊,然必是个少年飞扬之人,目光不由向他脸上掠过,果见此人文采风华,异于常人。
她自知女子之音容极易被识穿,也不敢多言,便草草说道:“承蒙青眼,敢不承命?”
多亏顾谯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涉事尚浅,于男女之别也懵懵懂懂,何况谁又能想到一个女子敢于诈冒他人偷来太学重地?因此并未察觉,听郭霁应承了,便十分欢喜,二人便结伴进了大门。
其时渭北学宫朝雾渐散,朦胧乍退,因为这太学诸生皆是由各地选拔之奇秀才俊,人人自负,以天下为己任,大多并不偷懒。其中一些好学务实的,不待助教前来督促,早于校舍旁、讲堂内或幽静花树下、或湛清深池畔,散散落落地端坐伫立,或诵书,或谈论文义。更有那自负才华过人、见识超拔的,于路旁高处高谈阔论,论说国之大事、生命立命、化育传承、褒贬臧否古今人物……
这些太学生要么由太常选补,要么由郡国推荐,再则六百石以上官员家的子弟可入学,若非出身富贵,就是学问人品超迈,自然一个个激扬慷慨、指点江山的,谁也不肯自承不如人,因此论辩起来,个个卖力。
二人站在人群之外听了会论辩,那顾谯点点头,又摇摇头,道:“言辞倜傥固然引人注目,然到底没几个在学问上下苦功夫的,论真才实学,算不得什么,比九郎差远了。”
郭霁不由心虚,她与郭令颐情属姊弟,却并不知郭令颐到底学问如何。
郭氏家族出身北地郡,虽家中大宗及妻子儿女多在京中,然仍有家中妇孺及不少支庶尚在故乡。
然十年前北地郡叛乱,家族因而蒙难,族中男女老幼,大多不幸。而郭象兄弟之母因年老而幸免于难,历经大难,老来凄凉。郭象意欲接来京中奉养,奈何老母不肯。郭象兄弟然身列朝廷不得自由,遂将郭令颐送回家乡,由幸存的祖母亲自抚养,以慰祖母劫后余生之悲酸。直至两年前祖母去世后,分隔多年的郭令颐才还京。然因服丧,直到服除后才奏请少子入太学。又觉渭北学宫校舍宽敞,故令其入学宫受教。
然郭令颐虽是个乐学的,却也并非苦寒子弟,并不愿在校舍中住宿,而郭氏在渭北亦有房舍,他便背着父亲悄悄入住。
郭霁虽与郭令颐同处两年有余,然在一处不过是背着家中长辈胡行乱为,并不涉及学问,因此她并不知自己这个弟弟虽疏于在太学读书,但却已被太学博士评为“大器可期”。
因此见顾谯来赞誉,她也不敢乱说,只虚虚地说了句:“顾君谬赞,实难禁受。”
顾谯有些忧心地看着她,叹了一声,道:“今日乃是王公来给我等‘大都授’,仆闻郭君之声喑哑低沉,似若伤风之状,恐怕身体不预,只怕难以骋才纵志了。”
郭霁听了,倒是一愣,她刻意压低的声音竟有如此功效,随即心中大乐,忙不迭地点头,道:“确是如此,只恐症状加重,一会只怕说不成话。”
顾谯无限惋惜地点头,又道:“王公在当今天下读书人心中名望最著,人称‘海内人望’。王公最是惜才,君若能在他面前得一二赞誉,便可声蜚天下,再加上君之家族声望,待过几年,必可得得授郎官之职,将来加冠后,必可得以大用。”
郭霁这才明白他口中的王公乃是当朝司徒王昶。
这王昶出身晋阳王氏,王氏一族曾为天下大族,谁知几十年前因为参与夺嫡之争,被抄家灭族,大宗几被连根拔起,只剩下几房旁支尚存,然也不再得以重用,在晋阳摇摇欲坠地撑着,却再也没了昔日的兴旺。
直到这王昶年少勤恳好学,不辞辛劳广求名师、结交英才,兼以仁孝名闻乡里,为时人所重,终被朝廷特地征召入朝,从郎官做起,熬了三朝,渐渐成了朝中一等名臣,终于做了司徒、太子傅。
郭霁也曾听人说起,天子之所以不避他当时已经是位高尊崇的三公,执意命他做太子傅,也是因为当年立太子时有些艰难,想借他的名望,在士人那里赢得支持。
这王昶,不但博学广闻,在士人眼中威望极高,甚至有些士人将其看得有如神明,谓其至公至明,堪比周公。
这王昶是否堪比周公郭霁不大清楚,却知道他极得人心。甚至有一次太子犯错,天子震怒,牵连于时为太子傅的王昶,将其降为太仆。谁想朝中人人声援,甚至连太学生也联名上书,天子见人心如此,也不过数月就复其司徒之职。
而晋阳王氏经过当年打击,除了王昶也没出什么俊秀子弟,几乎没有在朝中为官的,却也借着他的名位,在晋阳重归大族之列,把持晋阳地方之政,十分兴旺。
如今听顾谯这样说,她便一笑,道:“如今你我年少,功名倒是不急于一时。”
郭霁不过是随便找个借口,谁想顾谯听了大为钦服,赞道:“到底是郭九郎啊,竟真沉得住气,不被功名利禄迷了眼,不似我等急功近利。在这太学之中,不知有多少人老死生员,头发白了也不得肄业。你我这等年纪,果然该多沉下心来多读几年书,历练几年才是。怪道我姊姊说,你们这些小辈子弟中,就郭九郎将来是个可堪大用的,你们别看名声在外,每一个比得上他的。”
郭霁听了不禁大为惊奇,他姊姊是谁,竟也私下里臧否人物,听顾谯的语气,对他姊姊是极信服的,于是道:“令姊是?”
顾谯这才想起他和这郭九郎不熟,笑道:“我和你一见如故,虽是第一次说话,却把你当相熟的人了,忘了你不知我的情况。我是凤翔令顾华……”
一语未了,忽一辆华丽的马车飞驰而来,在豪奴的驱赶下咕噜噜碾压在学宫宽阔的道路上,不由惊起一阵侧目,飞扬的尘土也扑了顾、郭二人一脸灰。
什么人?好大的排场!
顾谯用手一抹脸,一改温文尔雅的语气,满是不屑道:“定是那个六郡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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