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霁虽久闻其名,却始终未曾得见年仅弱冠就袭封县侯的韩懿。她不禁在人群中静悄悄打量着这名极一时的绝世美男子。
只见此男身长九尺,如风下轻松、远方高树,静时肃肃冷俊,动时朗然特秀,姿仪甚美,在座无出其右者。而细观其容色,如冰似玉、光映照人,如日如月,皎然明璨。恰令冰雪失色,又使晴空黯然。若观眉目口鼻细节处,虽英俊挺拔,却也无甚稀奇,然神情清绝,令人一见而为之动心移情,恍入神境不可自拔,胜在气韵倜傥非凡。更奇的是,如此皓皓不染之容颜,若逢一笑,却又温润如昆山之玉,和暖如蓝田之光,氤氲明澈,飘然不群。远望之如玉山伫立,近察之似春风纷拂。明明身处锦绣喧嚣,却似世外神灵高蹈绝尘;分明缦立白昼,恍如灯影照处邈远深邃。
郭霁平日所见形貌过人的男子也不算少,然一见这韩懿,却也禁不住看得如痴如醉。仿佛身旁人群化为草芥,又似天荒地老,面前仅此一人。
如果不是身边蔡小娘子忽然死死掐住她的手的话,只怕她还要沉醉下去。
郭霁猛然醒过神来,正自觉失态,却听蔡小娘子悄悄传来的声音都失了常度,声音一抖一抖地说道:“一样都是父母所生,为何韩侯偏要与众不同?你瞧,他这形貌哪里像是尘世所有?而且你可知道,这韩侯不但身份尊贵且智勇超群,然他为人风趣雅致,不爱世俗功名,若他将心思用在仕途功名上,还有那些汲汲功名却庸俗的凡夫什么事?也不知哪家的女子有幸能得这样的才貌仙郎厮守一生。”
蔡小娘子一见这韩懿就失了魂魄,虽是出身大家之女,为怕失了身份而不敢高声,然如蚊蚋般嘁嘁喳喳的赞美之言辞却丝毫不遗余力。
然若是从前郭霁定要笑上一番,可是今日亲眼见了韩懿,她却也暗自叹服。这韩懿果然不负众人言传。她心里不由空空茫茫的,忽想起京中女子们的歌谣来:
不见韩郎,忧心如醉;一见韩郎,我心伤悲;思君念君,肠断九回。
当日婢女阿容有模有样地说给她听,她还不信。如今亲眼所见,确知韩懿天人之姿,心中也只剩下“果然”二字而已。
郭霁正心中震惊叹羡,身为东道主的邵璟已经引导着众人去射猎校场外沿着地势错落建成的屋宇内走去。
邵璟所建房屋并不求彩秀辉煌、飞阁重楼,也没有丝毫的亭台楼阁并无珍花异草、池桥烟柳等景致点缀。却是一水儿的青砖黛瓦、广屋宽厦,看着就朴拙单调。虽毫无贵家苑墅的华美构造、精心装饰,却是难得的大气平整。其间房屋不似宅院布局那样整齐划一,也不似苑墅别业那样精巧玲珑。其布局乃是依照地势的高低错落修屋造院,置于广阔苍茫的山川林野之中。这样就显得院落不多、屋宇零星。屋苑之间有栈道勾连,却又各各不同。有的几处院落有的悬于坡顶,有的坐落平地,有的挂在半山腰。还有一处借着地势之便,堆土为高岗,其上有一亭轩,四面连接连廊,环绕山脊,正是观景佳处。而每一处的格调皆依照自然的山水树石构建,屋院效法天然,与广袤山川相映成趣。看似无所用心,实则处处用心。他也不挖河池,只借着平川河水分一支流入其草场并密林之间,蜿蜒灵动。除眼前供骑射演武的草场外,一整片的苍莽树林正是射猎的好去处。此外沿河谷地见有一座纵横几里的马场,场中马厩稿草等一应俱全,放牧养马之人亦各司其职、互不兼事。
如此工事,花费并不在依山而建的屋宇上,反在这即便在富贵林立的雍都城中也独一无二的马场上,且不说其间养马设施乃至于人工花销,就是这整一片的山林就够数百中产之家的家资了。
设若今日请的是雍都城中别的富贵人家,那么见此景观当叹为观止。然而今日所来都是极贵的世家子弟,除赞赏邵璟品味独特外,倒也并不如何惊羡。反而觉得美中不足的是此处屋宇虽然轩敞,却过于简薄。
别人当然不会宣之于口,永安县主却不同。她非但是天子之女,更与邵璟关系密切,因此在迎着晨光瞭望一番之后,笑道:“邵二这处马场非我等那些庸俗别院所能比的,只屋舍上不大用心。”
邵璟便笑着回道:“谁敢比公主呢?就这点子产业,仆已是抽筋见肘了。四处腾挪才勉强够养马的,屋舍什么的哪里还能讲究?”
“邵二你也会哭穷了?”永安县主笑看众人,话却是对邵璟一个人说的,道:“你说这话糊弄别人也就罢了,如何能骗得了我?”
不待邵璟说话,韩懿便道:“我适才站在高处打眼一瞧,刚好看见中郎将这里的马个个不是凡品,其中更有西域名种,就连从西域、河西运来改良饲养的也没有一个。这些马必然不是中土之类,全是从西戎、西域运送来的。现如今北狄和东羌胡因气候忽然凛冽寒冷、草木稀少,饲养的马大不如从前,要说马匹也就属西域和西戎,中郎将这马一匹就价值不菲,我点了点,至少得有数十匹吧?更有牧苑草场水源并养马仆属,那花费就更没数了。何况这么大一片山林草泽,背依高山、俯瞰长河、花木丰美、草野连天,不但适宜养马,还能郊猎、校射,若有闲暇,只在此处,四时之景具备,人间享受皆有,只这片场子价值几何呢?若我说,除了公主在西郊的别院外,恐怕无人能及。”
众人听了,也都咂舌。
郭霁这才细细打量起这草野竟致来,此时太阳高挂,照的寒冬大地一片氤氲,草木虽枯黄,却弥漫天边、侵削古道,若待来年春日,必定芳草连天。而其间所设,看着倒是低调简单,然经韩懿这样一算,连郭霁也知道了花费有多少,而此处不过是邵璟花心思打理的一处猎场。邵璟虽然得天子重用亲近,不过二十五六岁年纪,俸禄能有多少呢?
她又想起春日在桑林时孟良说起邵璟常将战利品并天子赏赐毫不吝惜地悉数赏给下属,甚至自己出资用作军中赏赐,那必然是他从家族中分得的产业所出,邵家的财力可窥一斑。人们都说邵璟之父邵韬自从辞了军中职务,天子赏赐无数,而邵璟之母清平县主不但有自己的食邑与园林外,且有不少来自于嫁资及赏赐的珍宝,可见传言非虚。
他父亲的资财有亡妻所生的长子并诸子来瓜分,但县主的丰厚资财将来自然都是邵璟一人所有。且他是邵家子弟中最能干的,战功所得及天子赏赐也不少,这在贵族子弟林立的雍都城也是少有的,怪不得当初邵璟在雍都城中那等骄狂。
念及此处,她不由多瞧了瞧邵璟,却见他正自侃侃而谈,虽然比之从前收敛许多,言谈间也看着文质谦谦,然而浩荡傲然之气却深深掩藏在举手投足与神情间。
不细看还真看不出来,徐徐察之自能隐隐感觉到。
邵璟这猎场占地极广而建筑分散,于是渐渐都分而行之。邵璟不能一一相陪,便只导引永安县主并韩懿等身份尊贵的人同行。
郭霁却不耐烦同他们一起,便自己逛了起来。她漫无目的地乱逛,只觉得一切都新鲜有趣,不同于别家园林。不久便逛到了校射场去,正有几个又似仆属又似士卒的年轻匠人在调试弓弩。她从前只学骑乘,近日却对射箭也颇有兴趣,于是便上前查看。只见其中各色弓弩箭矢皆有,也有几个是她从未没见过的。
她不由问其种属,其中一个领头的便一一向她详细道来:这一个是中郎将的骁骑营中最新改进的强弩,能够连发,且劲力非比寻常,射程极远,要两三个臂力大的弓弩士卒共同使用;那一个轻巧的,是用于马上攒射的,胜在灵活不费力气;又另一个大小适度,看着寻常,实则在手握处略作改动,便于控握;另有一个尚在试验中……
郭霁便瞧着他们挨个演示给她看,她虽不大懂得,果然较之寻常弓弩、弓箭要合用许多。
那年轻人见她向往,便取了一个才调试好的轻弓奉上,道:“女公子试试这个。”
“此乃军中器物,只恐不便。”郭霁迟疑道。
那匠人笑道:“女公子放心,这都是中郎将的私属,并非取自营中。中郎将在这些事上一向大手大脚,也常有友人来随意使用,看上了随手就送了也是有的。从前梁仲郎也常来取用,顾女傅也来试过手。”
郭霁这才放了心,拿来便试,按照匠人的指点,倒也中了把子的外沿。她试了几次,皆不中靶心,有些气馁。
那匠人忙道:“女公子如此年少,又是个女子,这样已经不错了。之前顾女傅来,得中郎将亲自指点,还常常连八字都射不中呢。”
郭霁这才开解了些,正要放下弓,却见几名匠人神色肃然起来,且后退行礼。她正要看是谁来了,却闻耳畔声音传来:“你那手臂就不是拉弓的料,能中
靶已经是运气了。”
这样的话语,再配上这样的语气——不用说,这人正是邵璟。
“那什么样的手臂才是拉弓的料?”郭霁回头瞧着他反唇相讥,脸上却笑得
烂漫。
邵璟却不以为忤,眼中挂着笑意,语气却威严,道:“把弓拉开!”
也不知为什么,郭霁明明是想再反驳他几句,可听了他的话,不由自主就双手握弓,搭箭,然后手臂用力,将弓张开,就要射出。
谁知邵璟却拿起一支箭,用箭羽一头敲在她手上,道:“先等等。”
郭霁不明所以,邵璟却已走近她,用箭羽敲着她的手肘处,道:“两只手臂要抡圆——再拉满一些——再来,天上的满月什么样记得吧?”
郭霁想不到小小一张最轻的弓,拉满时两臂的力气用到尽头,竟像是精气被什么抽走了一样的空虚麻痛,她的手臂都禁不住哆嗦起来。
“别抖了。”邵璟叹了一声,又道:“看你这劲儿用的,拉个弓全身都跟着扭曲,这样又怎能射得准?马步蹲好,手臂展平、抡圆,弓要拉正。脖子别扭着,眼睛、手臂、箭羽、箭镞要直如墨线。”
郭霁一步不敢错地用力控制自己的身体,却发现邵璟口中那些动作若说平日里也不是做不到,然而就因要控好弓箭,且要全身配合,一个细节也错不得而根本就做不到。
她努力了半天,觉得大概摆正了自己身体了,邵璟又用手中的箭羽轻轻放在她的箭镞上,向下压了压,紧跟着却落在她的肩上。虽只是轻轻用力,奈何此时郭霁全身紧绷,精神紧张,肩上吃了这一下,也不觉得有什么力道,却犹如千斤压顶般扛不住了,手不知为何竟不听使唤了,手指再用不上力,不由地张了开来。
“嗖”地一声,那箭矢借着她适才紧紧绷住的势头,斜刺里飞了出去,弓也禁不住她的用力掌握,砰地落在地上。她呆了一呆,又不禁抬头去看,半天也没发现去了哪里,正疑惑地看着靶子,却见适才那年轻匠人忍不住悄悄笑起来,她便知道这一次定然是放了空箭。
郭霁不由疑惑地看向邵璟,邵璟从她那神色中看出她是在怀疑他所教有问题,也不理她,伸手接过匠人从她脚下拾起的弓交给她,又拿起一支羽箭递到她手中,淡淡说道:“校射之道与骑乘之道也一样,贵在心神与四肢百骸运用如一。你无法自如地把控自己的身体,自然掌控不了弓箭。我适才教你的乃是张弓发矢的外在技艺,你虽做不到,想必一一记住了。这些动作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贵在样样自如,处处配合,这样做到了内外如一,身心无别,自然就能拉弓如空手展臂、运箭似肢体欠伸一样容易。天赋固然重要,熟巧才是正道。”
郭霁听了,虽情知自己做不到,却由驭马之术察知邵璟之言出自胸臆,并不半分欺瞒,她心里钦服,脸上神色也就恭敬多了。也不待他再说,自己就练习起来。
邵璟不再像方才那样详细解说,却于她精心控御身姿与弓箭之间,命她自查自省并自陈舛错之处。
然而连着数次,郭霁的动作虽然依旧僵硬,却熟练许多,只是射出的箭矢却仍旧不能中靶,还有几次根本就无法射出而掉落在地的。
郭霁不解,问道:“我从前也无人教诲,只是常看兄弟们射箭,自己便也随意玩两下,有时也能射中靶子。可为什么按照阿兄细细所教,却一次也射不中呢?”
邵璟听了,倒是半日没说话,最后方看着她幼嫩的面庞温言道:“阿兕,你是不是觉得做一件事无所着意反而会有无心插柳之功,而用心却反奋力而难以功成?”
郭霁点点头,道:“我自幼得父亲教诲,他告诉我人生于世,勤勉用意方可事功,若只浮光掠影定然一事无成。可今日事违背常理,教我难以索解。”
邵璟竟是少有的迟疑,沉吟道:“世间事确有平白无故偶然幸致的,也有费尽心机却难以顺遂的。可是那常常是因为没有历尽光阴的缘故。若假以时日,莫名的幸致终成泡影,而一尺一寸的艰难勉励总会功成。”
郭霁便笑道:“我明白了,阿兄的意思是说我功夫不到家吧。我便知道,父亲所言自然没有丝毫舛错的。”
邵璟倒是认真瞧了她一眼,也不由笑了,道:“令尊所言自然是金科玉律,不过世上事纷纷纭纭,任是什么至理之言总难一杆子揽过来的,凡事——想必总有不合常理的。”
郭霁倒也有些懵懂信服,便点点头,忽又想起一事,道:“我和梁武的事,是你告诉梁仲郎的吧,害得我被我阿姊好一顿教训。其实,我们那日不过是偶然遇到……你不该胡乱猜测。”
见郭霁谎言说的理直气壮,邵璟不禁失笑,淡淡道:“你怎么知道是我说的?又如何得知令姊所知是来自梁仲郎?”
郭霁一愣,她和梁武行事极密,从不在人前露出行迹,故而二人之情无人得知。也就那日邵璟奉诏抄沫阳侯家的时候见她与梁武单独会面被看到了,若不是他,还会是谁?
“你是依据那日在你家里巷中事推知吗?”邵璟先是戏谑她,随即笑着摇头道:“你这可叫管窥蠡测,那日看见你们的并不只我一个——当时除了我手底下的人,还有禁军。这些人嘛,若论征战未必行,可是若说耳目灵通,那可是无人能及。据此判断是不是太武断了?”
郭霁却不服,道:“即便如此,他们中有几个是能和堂堂羽林中郎将说得上话的?就是其中有能说上的,未必肯多事吧。”
邵璟听了,不禁嗤的一声笑。
听听,别人未必肯多事,好像他是个多事的似的。于是叹了口气,道:“到底是涉世不深,见事浅薄。你们那点事——”
郭霁听他不说是谁泄露她的秘密,却颇为不屑地提及“你们那点事”,想必他确知她与梁武的私情,心下又是恼又是羞,于是面上做烧,不禁低了头。
邵璟见她如此,念她不过是个才及笄的女子,也就没再多为难,只道:“你就那么笃定,世事真相皆自所见?”
郭霁心中一动,有些恍然又有些迷惑,不禁抬头等他说下去。
邵璟只得道:“你阿姊所知未必来自梁略,若梁略果然知道,也未必来自我。你们素日那些相与,也未必没有眼尖心明的。”
邵璟说没有那自然是没有的,郭霁知道他大概还不屑于向她说谎,于是恍然大悟,心思飞转,在心底筛选到底是谁察知了她与梁武之事。
正思量间,却闻不远处一人朗声道:“今日贵客满座,中郎将也不待客。仆奉家兄之命来拜会此间主人,遍寻不得踪迹,却不知中郎将在此好不逍遥。”
闻此人言,满是调侃,调侃中却又有几分认真劲儿。而那声音,郭霁却是再熟悉不过的。
她实在没想到,如今梁家四面楚歌、岌岌可危,梁武竟还能应邀来此,话虽寥寥几句,却也听得出来没有丝毫颓废之意。
她一面心中纳罕,却又一面怦然心喜——她不得见梁武,已有好些时日了。
她回首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眺望,却见高高雪原上、漠漠草野中,晨熹灿然氤氲,一个少年高高挺拔,正向这边踽踽而行。
她不禁以手遮额,迎着晨光露出灿烂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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