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霁险些摔下马来的事并未阻止众人狩猎的热情,男子们早已跃跃欲试地去早已围好的猎场严阵以待,一众女宾被安排在矗立在山冈上的高大观景厅堂中自在观猎。
邵璟的猎场自然没有皇家猎苑的宫室巍峨、园林参差,而此次狩猎,亦无天家狩猎时的旌旗蔽空、龙驾象辇、彩秀鸾车、行伍阵列并左右侍奉、宫娥缦立,更无歌舞丝竹以及歌功颂德的恢弘文章。然其中猎物颇为客观,饮食亦堪称丰美,更因无天家规矩而可自在狩猎观猎,故而一众贵家男女皆觉自在适意。
男子固然放鹰犬、乘肥马,或仰攀俯槊、或腾跃翻转,时而追奔虎豹,时而突骑蹑迹。而女子们则端坐轩厦广屋中,以观峨冠君子、修美儿郎们的矫健与英武为乐,其中更兼谈笑无忌,恣意欢谑。
“想不到韩侯平日里最是个玉山风姿的斯文美男,在猎场上也毫不输人呢。”
就算邵璟、乌珠若鞮等英豪男子皆在,她们第一个看到的也还是韩懿。
“岂止不输,竟是英武胜人。我原以为他只是生的美,想不到猎场上这样拼命。世上哪有这种天人之姿却不厌尘埃、名实俱在的?”
听着二人满心满眼满口的倾慕,永安县主笑了笑,道:“你们两个没出息的痴样!莫看他生的生的神仙姿容,就当真以为他是山中高士,不问俗尘。我告诉你们吧,这小子生的一副出尘超凡的样貌,实则精明着呢。听说这几年他可私下里购置不少产业,没少聚敛财富。你们别听了满眼羡慕,以为其人姿容美又富庶,嫁了他名实皆有、一举两得。据我所知,他的财来得快,去得也快。你们看着他不惹尘埃,以为他只与高贵士人结交?其实他常结交些斗鸡走狗之徒,惯与酒肉友朋往来,说是要遍尝人间滋味,出手阔绰、千金不吝,纨绔着呢。”
郭霁便想起数月前与梁武夜入韩懿宅观其中各路人物聚众宴饮的事,听永安县主这样一说,便知那日所见不过冰山一角,韩懿恐怕不仅仅结交京中的膏粱子弟,还识得些三教九流。
像韩懿这样的人,结交与他身份相当的贵家子也算是雍都风俗,可他为什么喜好与那些不同身份的人游冶就奇了,因为世家子弟向来连寒门都看不起,何况以下之民。难不成这人果真游戏人间?
她这样想着,却见永安县主另一侧端然跽坐的姜六女公子侧身一笑,却不言语。郭霁觉得那笑有些意思,正思忖间旁边却又有人说话了。
“这韩侯不至于吧,怎么说也是陛下亲自教养长大,且年少封侯、世家贵子,怎能结交那些卑贱之人?我阿兄也去过他府上的夜宴,却是纵情恣意,却并未见过什么身份不堪的寒门,更遑论平民贱民。”
永安县主瞥了一眼,道:“那是你阿兄去韩懿府上去少了,他虽是陛下亲自教养,而且无论文采骑射都远超我一众兄弟,可惜就是视尊贵身份、极致财富如粪土,甘心做个闲散郎官,从不谋求官位。陛下一念及此也常常无可奈何,常常说此子身负才华却生性淡薄权势富贵,不知韩氏一脉将来如何呢。”
“陛下亲自教养的哪能不成巨木大材呢?只怕是这韩侯年少贪玩罢了,将来必然走正途,他日可期。”
姜六女公子便顺着这话题淡淡道:“此间若论富贵,没有一个落后的。邵璟才不足而立,弄这么大场子,可见年少有为。你们看那个穿红的,这一身是专为狩猎置办的,全是蜀锦裁成的,他是景家的人,听说景氏在荆州富贵不下京中豪贵呢。”
永安县主却道:“什么不下京中豪贵,只怕其财富不下诸王呢。这样的人还少吗?就说公孙家的老六吧,随手给歌姬打赏就是数十匹上佳细绢,据说连名贵的玳瑁带钩都赏人了,仅一夏所用的冰就值数万贯。就连晋阳王氏,在京中为官的没两个,在晋州那可也是首屈一指的。”
姜六女公子原本是闲聊,没曾想听永安县主说起王氏一族来,便只笑着不说话。既然说起晋阳王氏,那便免不了令人联想出栎阳邵氏、北地郭氏、荆州景氏,乃至于姜氏、黄氏、虞氏,甚至于波及到新晋的萧氏、赵氏、梁氏……
永安县主却不以为然,仍旧道:“可笑陛下日前想要扩大九江王的食邑,那些言官们就弹劾。又说要赏一座铜山给梁王,他们又不许,说什么‘以天下之公济儿女之私’。就连去岁陛下赐我一座小小园林他们也不忿,却不知这些公卿们私下里早就富贵远超王侯。”
永安县主的意思已然明确——天下土地山泽,又有多少已经在世家豪族手中呢?
郭霁等人心知肚明,可听了永安县主的话却是谁也一声不言语,只是赔笑而已。向来天子之命若被驳回,都是言官在前,朝廷诸卿随后跟上,三公在后面撑着,她们这些人的家族乃至于亲朋好友,自是占据路津的权要,再不济也是个能弹劾的言官。她们既怕说错了话招人忌讳,更兼永安县主话中所言极其微妙,因此皆知装聋作哑为妙。
永安县主见众人冷场,觉得没趣,也知道她们既是畏惧祸患,更是因她们的父兄就是其中之人,自然也不愿弄得太难看,也就专心观猎,不再言谈。
正说话间,场中男子早有猎获,那些獐鹿豚彘等物自然就吩咐庖厨收拾,而其中有些锦绣辉煌的雉鸡飞禽,便呈送到永安县主并诸贵女前,众人一阵叹赏,便忘了前话,气氛更谐偕欢乐起来。
邵璟等人正欲追逐一只文豹,忽有外围随从疾驰入场,不知对邵璟回报了什么消息,场上男子顿时止了猎兴,慌忙呼随从武人前来制住其间禽兽,然后迅速退场。
诸贵女正不知出了何事,亦有仆从受了邵璟派遣飞奔来报:天子驾临,请公主与各家女公子速速整顿接驾。
于是女子们亦连忙呼婢唤仆,便要整理衣装、端肃容颜以备迎接天子,谁知已是来不及了。邵璟才命人收拢了场中禽兽,只见如云旗鼓、浩荡仪仗近在眼前,而天子的车驾已然驶入。
除永安县主为天子之女外,此间女子也多见圣驾,虽是恭敬,却并不惶恐。眼见紧急,已无法整顿容颜,却也井然有序地叩拜圣驾。
却说同来的自然有天子近身侍奉的小黄门杜致与身负宿卫的羽林郎令狐遂,更有中常侍曹允等近臣。
外臣倒是少,只一个。竟是永安县主的死对头、赵美人的兄长、近年来天子极为宠信、早先被封为步兵营司马、近来获海西侯爵的赵佗。
只见这赵佗不过四十岁年纪,生的也还清秀,只是笑起来皮笑肉不笑的,一副不讨人喜欢的样子,在天子面前倒是手脚麻利,亲自为天子导引侍奉,丝毫没有侯爵的尊威。那天子见了他也容色和悦、举止随意,不似与别的臣子那样端着。
眼见着这海西侯赵佗在天子面前一团谦恭卑微又亲昵的和气样子,郭霁却知他在外的威福,就连邵璟、梁略都尽量避让。永安县主与他几次冲突,恨不得食肉寝皮,却终究无可奈何。
不过一个步兵校尉手下副职,身为营校司马的赵佗就有这样的威风,不过是仗着天子的宠信罢了。和他那个列位后宫美人的妹妹一样,出身卑微、身份不高,却偏偏权势熏天,怎能不招人恨?
待叩拜天子礼毕,先是天子见西戎王世子乌珠若鞮在此,便念这雍都城中虽有各国质子,唯有西戎实力最强且这乌珠若鞮风评最好,近来士大夫及能近天子的世家子弟皆说他质朴憨厚,便有意假以辞色。当下便问所居馆驿如何、日常起居情况,随后又吩咐中常侍传令于大鸿胪,命其属官不可怠慢。
乌珠若鞮感激不尽,叩拜谢恩。
而赵佗等人见永安县主在此,便又向她行礼,永安县主见其中有她最恨的“赵不死的”,原不想兜搭,却见天子正笑吟吟向这边瞧来,她到底不敢造次,也按例回了礼。她是个没城府的,心中恼恨,虽无奈回礼,脸上却带出来,目光冷冷地闪在赵佗脸上,却见那赵佗依旧笑的一团和气——然在永安县主看来,那和气中却透着阴微鄙贱之态。
她心里有气,到底没敢说什么,便躬身行至天子面前说起今日之情状,凑趣讨君父欢心。
天子听她说起众人狩猎情形,也起了兴致,便命邵璟道:“元璨弄得好个乐处,请了这几个小子来凑热闹,怎么偏偏不请朕?近年事烦,每年的秋冬之猎实难进行,今日倒要试试身手。”
眼见天子这是要亲自下场,邵璟忙上前回道:“臣惶恐,小小玩意儿,百般不周,岂敢在主上面前夸炫。且不知圣驾幸临,无所准备,禽兽不驯、护卫不足,仓促之间,不敢置主上于危境。此处虽是山野,臣亦备下酒食,虽则粗陋,敢奉圣意。”
见邵璟推脱,天子也不周旋,只呵呵笑说“邵老二也有这样蛰蛰蟹蟹的时候”,便命小黄门杜致吩咐侍从准备更衣。
见天子决意狩猎,邵璟不敢怠慢,这里地形他自然是熟的,因此不必勘察地形,便忙借着这点空亲自布置人暗中清场,并布置重重护卫,或显或隐,周密无缝。又着人看管好禽兽,如何放入场中,并与韩懿、景寔等人将众人如何排布,如何阵型等计议周祥、万全准备,必护天子万无一失。
见情形如此,永安县主却笑道:“邵二,你也有怕的时候啊。”
邵璟尚未言语,韩懿却抢先笑道:“公主伶俐,三言两语愉悦圣心,可苦了我们这些做臣子的。”
这一笑灿烂温润,仿佛玉山融化,春水溶溶,一时颠倒了多少娇娥女郎。
“哟哟,这就叫苦了。”永安县主又道:“人家邵二还没说呢,你倒先叫屈。”
韩懿便转头看着忙碌的邵璟,叹笑道:“他是东道主,今日仓促接驾,诚惶诚恐地安排布置还来不及呢,哪里顾得上叫苦。”
此间子弟多是天子亲近旧臣家的,言语无忌地调笑了几句,却也严阵以待。这边邵璟堪堪布置好了,天子依然换上了骑射戎装,备好了弓箭刀剑。他虽已年过四旬,然着了这劲装却也神武非凡,众人忙呼万岁。
虽然冰封大地、凛然寒烈,然此时红日高挂,映红了莽川巨林、山原川泽,天子在众人的赞誉崇敬声中满脸意气,他回首去瞧跟在身后的中常侍曹允,见这曾伴随他经历人生惊涛骇浪的儿时伙伴亦是兴致勃勃,心中莞尔,仿佛回到了再也回不去的少年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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