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和二年初夏,一个寻常无奇的午后,十七岁的郭霁亲眼见到一场民对官的持械对抗。
值此剑拔弩张之际,郭霁站在高处,看着如蚁聚虫集的重重围困以及淹没在人海中的被困官兵。虽然彼此都凝然不动,谁也不敢先动手,却真真是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郭霁这样一个年少的在室女,自然没有见过驻扎京畿的五校军以及各重镇的野战驻军,作为天子最看重的核心戍卫和堪称虎豹之营的羽林、虎贲、骁骑等禁军也不过只隐约见过他们担当戍卫或承担抓捕之任时的情景。
仅有的一回,亲见两军兵火激战,就是悖逆庶人叛乱那次。那是关涉各自身家性命并朝廷政局的生死之战,双方无所不用其极。说是战事壮烈,实则是十分狼狈的混战,真正的两军对垒,她是没有见过的。
这一次所见,虽然是官民之间,但也算一次真正的对峙。
此时乡民所面对的其实不过是县尉带着的十几名士卒,就算郭霁的阅历不够,却也知道这点子士卒,比之曾见过的雍都有建制的正规军,实在算不上什么。唯一与百姓的区别,大概就是手中有兵器。
若果真拼命的话,官军未必有胜算,实力都堪忧。
一亭的老少乃是因打死人命后的自发抗法,自然没什么正经武器,也有拿锨耰农具的,也有持棍棒石块的,兵器算不上锋利,只是胜在人多,以及一腔不可抑制的悲愤。
但即便如此——没有像样武器,也实在是因不堪其怒——若果真动手的话,此地百姓依然够得上犯禁暴乱。
阿丁见郭霁看得紧张,从旁锸了一句:“这些人便是不忿,也不该同官军动手,最后还是要吃大亏。”
郭霁却不解他话中的意思,摇了摇头,道:“这一次未必,这里的县兵看着不像教习有素的,而乡民众多,我猜官军胜不了。”
阿丁不禁侧目,瞧着郭霁的一脸认真,点点头道:“你说的对,这些郡兵日常并不训练,催缴赋税、摊派徭役什么的还能装装门面。真有什么事,就战力而言比百姓好不了多少。但乡民若真敢攻击郡县兵,即便一时侥幸获胜,将来免不了家破人亡。”
“你是说……”郭霁回头,若有所思地看着阿丁。
她第一次认真打量起这个身处偏远边境的最底层厨子来。
阿丁笑了笑道:“如今县尉虽杀了三个乡丁,然抽丁却是奉上官之命,事后顶多是个执律过当,滥用私刑。若上面有人说情,换个地方照样为官为吏。这些县尉又不是本地本乡的,到哪里又有什么关系呢?可是乡民暴乱却是另一回事了,很快就会被镇压。”
这样说话间,郭霁又见乡民中有几个老者出来,反复旋转于千钧一发的官民之间,大约总有些年老有识的,如阿丁一样想法,想要化解变故吧。
既有人调解,不知一场民变是否能消弭于无形?
郭霁看着眼前情形,忽然从懵懂中明白过来,这不就是从前在书里读到的那几个字:揭竿而起。
“这若是成了气候,岂不就是朝廷之患?”
郭霁虽遭流配之罪,已然身为官婢,然自小潜移默化的虑事思路又哪里是一日两日可改的。她说完了也才发觉,她到底还是站在朝廷一方思事虑事。可是她却早已成了连阿丁这等底层百姓都不如的官婢了,这样一想,顿时灰心丧气,没了兴致。
阿丁却显然不知她的心思,也没察觉出她始终从朝廷的角度断事。对于民变,他大约是知道些什么的,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应了一句:“朝廷能有什么祸患?倒是为朝廷效力的那些大小官吏们可以借机敛财。”
这一句非同小可,郭霁大为吃惊,浑忘了自己的处境,忙问道:“敛财?如何敛财?”
阿丁冷笑道:“这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几年时不时就要戎胡袭边,然后就是增税、徭役、抽丁。这样算不上事的民变我们都看腻了。譬如今日,无论官兵是胜是败,后来总有边军或郡兵前来讨伐。这一亭人如何对抗官兵?事后一亭百姓自然都算作反贼,贼首是要杀头的,其余无论是土地还是男女老幼都要罚没入官。这些可不就是一笔不菲的资财?再说了,平叛有功,自然可以向上头请功。更可借助剿贼之名,向地方豪族募财,又可向百姓增税。这样一算下来,不过死几个不入流的县尉士卒,整个县或者郡,上上下下的官吏都可以大捞一笔。”
郭霁这才明白这边境驻军竟如此行事,忽然想起在富平投奔邵璟时,他曾说起当初与郭律的军旅事。因为要对犯边羌胡赶尽杀绝而断了边军财路,即便邵璟那样强硬的身份背景,都被那些边郡陷害,险些全军覆没。
她父兄获罪前也常在家中谈论外事,虽然外事一般不当着女子言说,然耳濡目染,多少都知道些。何况她是个心思不安分的,最爱听些寻常听不到的新鲜事。从前也知道“养寇自肥”,却不知其中细节,今日竟亲耳听边民说起,才算是想真切了其中关窍。
她顿时想起曾经多次围剿而始终不灭,攻灭而又死灰复燃的青兖叛乱,直到梁略率禁军出面才算平定。
这样,她总算明白为何区区几个以农具为兵器,甚至是手无寸铁的“暴民”是怎生酿成民变的。而所谓“民变”又是如何如“野地星火”,最终引发势如烈火、围剿不动的叛乱的。
原来如此!
“难道就无可申告吗?非要弄到这步田地?我从前听闻,若有不平事,或可报官,甚至可以经由公车署直接上书。”
“上书?”阿丁不禁瞪大了眼睛。
郭霁点点头,向他解释道:“朝廷有命,凡吏民,若有大事,可将事端条陈上书,交给公车司马署,其情便可直达禁中……”
郭霁正说得兴起,却听阿丁暴发出一阵笑声来。
只见阿丁哈哈大笑,仿佛听见了世上最可笑的事,而顿时被突如其来的大笑截断话语的郭霁却分明从中听出了几分鄙薄。
许久阿丁止了笑,才瞥了她一眼,冷冷道:“你从雍都来,不知此处民情。我不知道雍都的民情是否果真能上闻天子。反正我们这里的事,实在是连郡守县令的案头都去不了。就算去了,其实也没一点用。”
郭霁听了,先是懵了一阵子,随即却猛然醒悟。于是她不禁汗颜,如她这样不算无知的女子,空知道有公车司马署。却不知公车司马除却守司马门那样的大任的的确确要万分上心外,别的事——尤其是吏民上书之事,竟果真没怎么听说过。
其实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前些年倒有两次。一次是举报某藩王谋反,另一次是上书朝廷告发海西侯不法的。
举报藩王谋反的,最后被查实为真,那藩王一家获罪,被削了封地,一家都被押解来京。据说天子仁慈,饶了那藩王一命,然那藩王自是战战兢兢,最终仍是幽囚而死。至于那藩王妻妾子女,也都籍没入了官。
倒是状告海西侯不法那一次,也不知其中情由究竟如何。总之最后,天子命人查出的却是海西侯无罪。那次上书实际上是他的政敌记恨他,又无可奈何,不知怎么想了这么个法子要整他,哪知竟被察了出来,最终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落人把柄,自己丢了官,也丢了人,还连累家中子侄也一并革除不用。
而海西侯,这个最被众人所不齿,却备受天子信重之人,如今已经贵为列侯。甚至连抄没她郭氏在富平本族时,也奉命为马前卒、急先锋。
“罢了,罢了,你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女子,能知道什么?原不怪你的。”阿丁见她神情,以为一句“你从雍都来”,勾起了她家破人亡被流配的伤心事来,一面安抚着,又忙着岔开话题道:“你我且别在这里闲话了,你看附近的官兵又有收到消息往这里赶的,还不知要闹到那步田地呢。我们还是趁着变乱未起,赶紧把水送回去,一营的人都等着飧食呢。”
郭霁听了他的话,果然见县中官兵又来了一些。虽来了,却也挤不进去,只好从外面持兵器面对着乡民。乡民大乱,其中外围的便转而与新来的官兵相对,一时间情形更为紧张起来。
“我再看看。”郭霁踮起脚来张望着,她亦怕耽误了营里飧食,却忍不住出口央凂。
“别看了。”阿丁摇摇头,叹道:“实在没什么好看的。虽说一方是县中士卒,另一方是乡民,实则其中不乏一乡一里的亲朋故旧。尤其是那些县尉手下的士卒,一旦动起手来,到底该如何是好?不听上官之命吧,等同叛乱;若听县尉之命吧,对面实则都是乡里父老。便不是本乡本里的,也同自己的父兄亲眷是一样的人。唉,委实难处。”
郭霁这一惊,比之先前特为尤甚。不谙熟朝廷制度法令,更不了解民间实情的她,第一次切身懂得除了雍都直辖地以外的郡县,其中太守、县令以及有驻军处的兵尉都是朝廷直接委派。可是在他们手下出谋划策出力的,上至功曹、长史、主簿、参军,下至从吏、士卒,大都是本乡本土人。
如此一想,按如今这情形,果真硬碰硬的话,手中有士卒的县尉并不占优势——甚至有被倒戈的风险。
只看那几个乡老在人群中不断调停,而县尉举起手中旗帜来,想要下令要攻打乡民,却被手下人死死拖住予以阻止就十分清楚了。
阻止他的手下,要不是极为清楚情势而担心他们一行人的安危,就有为本乡本土打算的嫌疑了。
“丁先生,就稍待片刻,我们就走。”
郭霁沉浸其中,似乎忘了自己奴婢的身份,也忘了阿丁屯田营庖厨的身份,又因这阿丁素日也十分照拂她,因此说起话时,竟不由自主有了几分从前小女儿之态。
如今的郭霁因经长途跋涉、半岁折磨,早已容颜蒙尘、身形瘦削,形容不似从前的婉丽娟然与窈窕娇媚。而日日劳作,令她少得功夫梳洗,虽顾着颜面,算不上首如飞蓬,然身处飞沙走石的边地,肌肤头发未有光泽,衣衫弊旧并无彩饰,实在看不出动人处。
但就算这样的郭霁,这一笑于阿丁而言,竟有耳目一新,为之欣喜之感。
这阿丁见了郭霁这等情态,明知道身处险境,却也再不催促,只眉开眼笑着道:“你说你一个女子,看这些做什么?别的女子见了这样是非,少不得躲得远远的,怎么你竟不怕?”
郭霁四下一望,这才发现适才奔过来的那几个女子早没了踪影,想必是躲起来了。她大约是觉出了阿丁对她的善意,但却未能全然知悉他的所思所感,于是嫣然一笑,道:“我知道此处危险,只看一会就走。多谢丁先生陪着我冒险。”
郭霁好奇心大起,一改自从家族罹祸以来的心如死水,看得入情入境。
阿丁却没心思看什么民变,他只无奈地瞧了瞧郭霁,便不再相催,只笑着找个阴凉地方坐了下来等候。
他注意到郭霁的与众不同,始于两个月前郭霁来到此处时。阿丁从小摸滚打爬,也算阅人不少,因此一见她,就觉得这个年幼的女子并不同于别的女刑徒。
这些年流配来的刑徒多了,无论男女,阿丁都见过不少,因此世态人情也看淡不少。
对于这次被分到他们这一营的三个女刑徒,无论是与亲眷作别时撕心裂肺、嚎啕不已的,还是终究认清现实,想着法子巴结此处管事乃至于普通士卒的,关于她们的心思举动,阿丁自然都心知肚明。
而他也见惯那些管事的或不管事的士卒们,乐得从中得些好处的小心思。有拿财物贿赂的,别管是价值高的币帛,还是针头线脑的小物什,他们都忙不迭地收。此外当然也有几个妄图以色相讨些方便的,无论是果真的勾搭,还是巧笑眉眼的辞色,他们也绝少有把持得住不去占便宜揩油的。
阿丁从前在战乱中跛了一只脚,在这正经贫家少年都难娶妻的世道中,他当然也无力成家。孤栖一人的阿丁也不是从来都不揩油的,也并不觉得各取所需的女刑徒和士卒们有什么不对。
然他自见了郭霁,便觉得气象不俗,真心敬服。这郭霁看着如今身份卑微似乎泯然众人,又兼平日常独来独往,与众人疏离,似乎无眷无朋,孤弱无依,比别的女刑徒更加处境可怜。然察其日常,其静处凝思,其举动合宜,并非寻常人可比。尤其是一双眸子,看着默默无喜,黯然幽思的样子,然实则掩藏熠熠辉光如清空星月;更兼鹤颈蜂腰,天然一段神采,挺拔端庄有似高山长木。
他当即便猜出这女子定然身世不凡,一打听,果然是犯了事的雍都贵家女。
这样的人,若不是她逢难了,他只怕一辈子都望尘莫及。如今竟有这样的机遇得以与之相识,虽不知将来有无实用,于他这样的身份,说是三生有幸亦不为过。
他瞧出这营中的几个女刑徒,无论是往年来的,还是如今新来的,大都与她落落不合。除了一个分在别的营织作的田姓女子常来寻她,并待她极其亲热外,其余时侯,她总是孤身一人。
原本她容貌出众,营中看管的士卒并男刑徒总该愿意与之相处的。可是她与别的女徒相比,于劳作之事大不如人。日常舂米、汲水、拾柴、打草、作炊、喂牲畜、搬运锅具粮草,无论是哪一样都做不好,因此连男子也不愿与她协作。
阿丁冷眼旁观,瞧出是个机遇,主动与营管明说了与她分作一处汲水、搬运。
那营管正愁着无人愿与郭霁共同做汲水、搬运这样的劳役,见阿丁主动要求,自然乐得答应。
“看,这来的是什么人?”
听着郭霁的惊呼出声,阿丁忙不迭地站起身来,却见一路烟尘,自田野间飞扬冲天。一人身穿宽袍,当先乘马,率领身跟二骑兵奔驰而来。因马速太快,连袍服都跟着烟尘一同当空掠过,烈烈如旗。而那人身后,远远跟着一群随从,飞奔着向官民相持之处而来。
“这是谁的人?为何而来?”郭霁瞧着那人服色,觉得此人不着戎服,却着深衣,当是个士大夫。
阿丁略一思忖,长舒一口气道:“好歹大事化小了。”
郭霁诧异,偏过头来,瞧着阿丁,满眼疑惑。
“此人定是县令手下的功曹或主簿什么的,只要这样的人来了,多半就没事了。”
郭霁心思飞转,知道郡县中的功曹、长史、主簿、参军皆是当地大族家的俊杰之材。他们在本地土生土长,根深蒂固,广有势力。
无论是一郡的太守、郡兵都尉,还是县中的县令县长、县尉,都仰赖他们征收赋税、摊派徭役,抽取壮丁,安抚民众,乃至于郡县中的资材分配,粮草调集,迎战和谈,田地丈量、低等能吏的安排,都要听取他们的意见,而郡守向朝廷举荐秀才、孝廉等将来可入仕为官的俊杰时,都优先从这些家族中选拔。
因这些人熟悉地方情况,深知地方百姓的所欲所求以及短处软肋,又在当地财力丰厚,盘根错节,许多乡民亦仰其鼻息,赖其存活。因此这些乡民宁可得罪朝廷命官,也不愿得罪这些身为郡县掌官幕僚,实则掌一方兴废生死的底层能吏。
果不出所料,那人收缰勒马,连随从都不等就巴拉开乡民,以身穿过纷披的人群,直奔被围困的县尉而来。
起初百姓不明所以,还欲骚动,只听他身后紧随的两名骑从,举着长刀高声厉呼,声音大到郭霁和阿丁这边都听得清清楚楚:“姑臧李氏、现任郡长史李酉在此,谁敢妄动!”
人群顿时悄无声息,比适才双方对峙时的沉默却另是一番情景。
随即那名为李酉的长史,不过周旋片刻——甚至飞奔着跟从而来的士卒才喘吁吁地冲入乡民圈中,双方已然各自收了兵器。
然后无论是层层匝匝的乡民,还是外层救援以及被包围的县尉兵也都撤作一处。
不久那县尉便与李酉等人相互揖让行礼,随即相偕着上马离去。
只剩下死了家中男丁的三家,由乡老带领着,悲悲戚戚抬了尸体缓缓离去。
郭霁看罢了这喧嚣而又寂寞的一幕,又扶着运水的车头,跟着阿丁踏着斜阳归营。
“丁先生,想不到你见识不凡,今日若非你解说,我哪里明白这许多。”郭霁由衷赞道。
“没人告诉你吗?我曾经策动乡民叛乱,失败后被罚为奴隶。后来西戎犯边,我们才被匆匆大赦入伍。我这跛脚,就是在叛乱时废的。”
郭霁始料未及,瞧着在斜照中显得红光满面的阿丁,眼波余光又不意撇在他那一脚高一脚低的跛脚上,才知道世上悲欢,非仅她一人而已。
此事过后,不过短短数日,她便听说了这被扼杀在萌芽里的民变的处理结果:
县尉因滥用刑法,被革职派往别郡。
太守亲自出告示以安抚民众,消除影响。
而那死了男丁的三家,大约是得了些许丧葬费,终究无声无息地了结了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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