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昭跟着顾钧进了厢房,侍奉的小厮给两人上了茶盏后,自觉地退了出去。为首的那个还很贴心地带上了门。
屋内燃着淡淡的檀香,暖光从窗棂漏进来,落在八仙桌上的青瓷茶具上,茶汤泛起温润的浅黄。顾钧端着茶盏轻啜,指腹摩挲着杯沿,语气沉缓:“听说你今早向皇上程了折子,要取消这门婚事。”
柳昭坐得端正,手里捧着温热的茶盏,眉梢带着点温和:“进门时听承之和您提起令嫒,若是她实在不愿,就由我来说。对外只道是她没看上我就行。”
顾钧放下茶盏,指尖把玩着腕间的珠串,语气没什么变化:“当时这婚事是我和你父亲老靖安侯定下的,苍儿那孩子我平时是疏于管教了些,她偷跑出去那件事和你没有关系,顾叔叔这边更在意你自己的看法。”
柳昭给顾钧续上茶,茶汤注入杯盏的声响轻缓:“我知道您的好意,侯府里现在就我一个人,苍苍她嫁过去也是吃苦的份。她要是愿意,也可以等我站稳脚跟,等她考虑清楚,您看成吗?”
顾钧勾了勾唇,看着那青年人,他也差不多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他叹了口气道:“老靖安侯做这个决定的时候,不无没考虑到现在的情况。我知道你是在为顾家考虑,军政一体难免会遭皇上的忌惮。但我和老靖安侯的情谊不是这些能衡量的,孩子,你懂吗?而且我看苍儿那丫头对你并非没有情谊,你俩小时候不还一起玩吗。”
檀香混着茶香漫在屋里,暖光裹着两人的身影,平添了几分沉稳的暖意。
柳昭默然片刻,一口饮尽杯中余茶,起身道:“我知道了,顾伯父,我现在就去撤折子。”
风吹起院里洒扫小厮扫帚下的一片落叶,在他未察觉时,刮向天空。又复而落下,被匆匆经过的宫女踩在脚下。
延和殿内,一封奏折罗在崇宁皇帝赵治面前。
一直侍奉在旁边的男子见他许久未动,便擅自上前斗胆道:“皇上,这可是那小靖安侯的折子?”
这人五十岁上下,身着绯色绣云雁纹的官袍,衣料挺括却掩不住身形的佝偻——肩背微塌,腰杆松垮。面皮蜡黄松弛,眼尾堆着细碎的褶子,鼻下两撇稀疏的山羊胡软塌塌垂着,说话时嘴角往一边歪,正是兵部尚书,郑宪。
赵治打开那封折子,正是柳昭先前递出去的折子,里面言辞恳切的请求皇上能取消他和顾家的婚约。赵治看完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折子递给了郑宪。
郑宪一目十行地看完,瞧着赵治的神色斟酌着开口:“靖安侯和顾家的婚事是老靖安侯在先帝在是请折定下的,这小靖安侯这会说要取消……”
赵治道:“他说自己常年跟随父亲在外,和顾家那小女也不过几面之缘,坊间传言顾家小女是不想与他成婚才偷跑出去,受了重伤,因此才要取消。”
郑宪心里飞速运转着,接着赵治的话音:“老靖安侯为国捐躯后,他的旧部就被拆散到各大军区去了。那小靖安侯袭爵,这会也只是空有名头,没有实权。”
赵治赞赏地看了他一眼,郑宪只觉得这眼神颇有深意,他思索了片刻后,开口道:“小靖安侯这是要让权避嫌?”
赵治修长的手敲了敲案头,意味深长的道:“只怕他舍不下啊,暗卫今日来报,那柳昭下朝后,去了顾家。”
郑宪眼皮一跳,顾钧因小女重病,已经告假,今日这番是为何。他垂下的手在袖中无意识地摩挲起来。
赵治拍拍他的肩,说道:“郑卿,不如来和朕赌一把,柳昭的第二封折子明早会不会呈上来。”
夕阳西沉,将最后一片余晖像泼墨般洒在宫墙之上,那原本鲜艳的朱红染上了沉郁的赭色,巨大的墙影不断拉长,最终吞没了墙外的御道与石桥。一队披甲执锐的禁军沿墙根巡过,甲胄碰撞发出铿锵的金属之声,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惊起了落在墙檐的几只灰雀。它们扑棱着翅膀,掠过墙头,飞向那片被宫墙分割出的、四四方方的天空。
郑宪踩在宫门落锁前出了宫,钻进早已等候在宫门外的马车里。
顾景找的教书先生确实很靠谱,顾苍苍跟着他学了几日,这会除了某些比较生僻的字开口会略微迟疑外,已经能完全适应日常交流了。
这天,顾苍苍正百无聊赖地在院里逗鱼,看着院子里人来人往地插艾叶。
“就到端午了啊”她漫无边际地想。
池里那几条锦鲤在她的投喂下,愈发珠圆玉润起来。顾苍苍没养过鱼,不知道要喂多少,只是一从池边经过,这些家伙就会眼巴巴的过来,她也不纠结,这鱼半月的饲料叫她三天就喂的差不多了,好险没给撑死。
要不是昨日打发下人叫管家在采购单上填上些新鲜食料时被顾景看见,顺口问了一句,这几条没啥脑子的胖头鱼,就一起美滋滋上天见老祖去了。
“苍苍,今日端午,皇家河道有龙舟赛,和二哥一起去呗,我叫姚华泽给我留了两个位,”顾景的声音响起时还很遥远,这会子功夫已经到了顾苍苍身边,他一屁股坐下,毫不客气地就将那小碟里的茶点塞进嘴里,含混地接上来话音:“你这病也好的差不多了,我看那先生已经不再来了,走呗,成天闷在屋里是什么个事。”
顾苍苍见他嚼得辛苦,便给他斟了杯茶,推到跟前,说道:“父亲前几日不是交待了,不让我出门的吗?”
顾景端起茶杯就是一口牛饮,夸下海口道:“怕什么,哥带你从后院那墙角翻出去,你等会踩着我的肩头翻出去,宝生在那边接应你。”
他说着,拿起茶壶续了杯茶,这茶点还是忒甜了些,又道:“父亲虽说不用上朝,这过节的各地税收有的他算的,咱们跑出去赢个彩头回来,也不过半日光景,他能知道什么。”
顾苍苍被他说的有些心动,她父母早故,很少有这种和家人一起热闹过节的经历,再说,这龙舟赛,确实没看过,去瞧上一番应该没什么大问题。顾景这信誓旦旦的模样更是加剧了她的信心。
“听说有人说我整日就是算账啊?”顾父早在他俩密谋时就溜达到了小院,各地报表由侍郎核实过后才往他这送,虽说他总是会再核对一遍,但这会他还是想先去看看那小丫头。按照惯例,这两孩子要是凑在一起,定是少不了干出什么熊事来。
果然不出他所料,顾景这不学好的,开口就是撺掇。顾钧摆摆手,示意翠儿不用行礼,就这么站在旁边看着他俩。
顾景猝不及防听见他的声音,一个没坐稳从凳子上划了下去,没想通应该在书房的父亲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一定是有人告密,他把目光恶狠狠地投降了翠儿。
翠儿就差把头摇成拨浪鼓了,身体力行地告诉他自己是冤枉的。
“行了,别看了。小妹她这才好几天,你就非要带她去人多的地方凑这个热闹?”顾钧很自然地在顾景原来坐的位置上坐下,顺便按下了要起来行礼的顾苍苍。
顾景低下头,给顾钧斟上杯新茶,很是能伸能屈地道歉:“对不起,父亲,是孩儿乱来了,下次不敢了。”
顾苍苍惊奇地看着他,仿佛刚才那个夸下海口说父亲绝对发现不了的人不是他。
“行了,场面话就少说,你哪次真的‘下次不敢了’?”顾钧打断他的话音,看向顾苍苍,温和地说道:“苍儿,那天给你的包裹打开试了吗,还和身不?”
“很合身,谢谢父亲。”顾苍苍笑道。
在一旁偷偷抓茶点吃的顾景不干了,大声嚷嚷道:“什么时候的事情,为什么我没有新衣裳?”
顾钧一巴掌拍在他头上,好没气道:“多大人了,还和妹妹争这些,爹什么时候少过你的零花钱。”
顾景受了这一巴掌,也不恼,只是嘿嘿笑着。
“合身就进屋换了,和景儿换了出去吧,别叫华泽那孩子等太久。”顾钧起身道。
顾景本以为这事没着落了,没想到父亲竟然松口,急忙给顾苍苍使眼色,让她赶紧去,别等会这老头又后悔。
顾苍苍接收到了他的信号,心里一阵暖,她很喜欢这样的小打小闹,是她以前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便回了他一个眼神,示意自己知道了。
顾钧好笑地看着这兄妹两眉来眼去,自己有那么不近人情吗,在面前还用眼神交流。
他拍拍顾景的肩膀,嘱咐他照顾好妹妹,就回书房核对税收报表和节日支出安排去了。
城河两岸挤得满当当,青石板路被踩得发亮,百姓扶老携幼往河沿凑,连酒楼茶肆的窗棂都扒着观赛的人。水面上十余艘龙舟劈波而行,船身绘着朱红鳞纹,鼓手站在船头挥槌,鼓声震得水面泛着涟漪,划手们喊着号子齐摆船桨,溅起的水花沾湿衣摆也顾不上擦,岸边喝彩声、拍掌声混着孩童的叫嚷,掀翻了半座城。
街巷里满是艾草菖蒲的清苦香,家家户户门楣都插着束青碧枝叶,小贩挑着担子沿街走,嗓子喊得洪亮:“香囊咧,驱蚊避邪的香草香囊!”竹筐里的香囊绣着缠枝莲、五毒纹,配色鲜亮,姑娘媳妇围着挑拣,指尖还缠着五彩丝线,转头便给身边孩童系在手腕上。
顾景轻车熟路地带着顾苍苍和翠儿从醉香楼前的小路绕过去,一个侍者远远地看见了他,跑过来:“顾二公子,这边请,我家公子在三楼文字号雅间等你呢。”
顾景点点头,跟上侍者,在三楼雅间看见了等候多时的姚程。他一个箭步冲上去,给了姚程一个熊抱,把人勒地直咳嗽,又往人肩上锤了一拳,才道:“华泽,哎呦你可真有本事,还真叫你给订到雅间了。”
姚程差点叫他把肺勒出来,还没喘过气,肩上又挨了一拳,只觉着自己这么多年来没叫顾景这猴子给捶死真的是命大,保不好后面有大福气。咳了好半天,气喘吁吁道:“那……那是,也不看看你姚公子是什么人,好好膜拜吧。”
顾景没理会他,一把给兄弟锤的不成人样后,领着顾苍苍在靠窗的位置坐下。
顾苍苍从进门起就开始仔细打量着屋里人,他身着月白暗纹锦袍,领口袖缘滚着银线流云纹,腰间系着墨色玉带,坠着一枚通透的白玉佩,墨发用玉冠松松束起,几缕碎发垂在额前,衬得眉眼清俊温润,眼尾微微上挑,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慵懒。手持一把素面折扇,指尖轻叩扇面,抬眼时眸光流转,唇角噙着浅淡笑意。既见世家公子的矜贵气度,又藏着几分不经意的风流缱绻,待人时语气温软,举手投足间尽是雅致从容,偏生自带一种勾人的温润气场。
没等她根据外貌八人对上,她哥过去就是把人从好一个风度翩翩的公子干成了煮熟的虾子。顾苍苍有点不忍直视,平时怎么没看出来这家伙这么莽撞。
“不过,华泽……”好熟悉的名字,顾苍苍心里想着,直到顾景引她上座,才想起来,这人不就是文中他哥最好的兄弟,姚程,字华泽。中书令姚家大公子,和他哥同年登科的状元。
她看书时本就草草略过,能记得起剧情已经是事关人命的逼迫下的潜能爆发。姚程在她印象里是个文雅书生,和这一股自带风流的形象相差万里。
姚程把气喘匀了,摇身一变,又变成了开始那番优雅从容的模样,他很不客气地在顾苍苍对面坐下,开口道:“小苍儿,又比上次见面漂亮了不少呢,你前几日受伤哥哥没去,不是不把你放心上,只是家父给我关着,今日过节才放我出来。”
顾苍苍还没说什么,顾景就已经让他给说出来一身鸡皮疙瘩,他没好气地说道:“黏黏腻腻叫啥呢,真会给自己按身份,我怎么不知道苍苍除了我和大哥外哪里冒出来一个新哥哥。”
顾苍苍没理会他俩的打闹,笑着回道:“禁足嘛?我前几日也是叫父亲关在家中,整日就喂喂鱼,吃苦的发酸的药,今日赶上端午,可不是要好好热闹一番。”
姚程听完哈哈一笑,招手示意一旁候着的店家小二上菜,又把目光顺着顾苍苍的视线望去:“小苍儿觉得哪支船队会赢,哥哥出钱替你押宝,输了算我的,赢了算你的。”
顾苍苍微微一笑,轻声道:“叫我苍苍就好。多谢姚公子好意,只是我不大关注这些,也说不准。不如姚公子你来看,我跟着你押,如何?”
姚程叫她说的心花怒放,顾家小妹平时不常见,倒是比她哥那蛮猴子招人喜欢。他仔细看了片刻,招呼一开始给顾景引路的侍从,知会道:“和那管事的说一声,我们押那支五福队。”
侍者应声下去,顾景哎哎两声,这两人说话他插不进去,只好叫住侍从,告诉他,他家小妹的那份钱自己出了。
楼下护城河里的赛事愈发激烈起来,喧嚣声惊动了雅间笼子里关着的鸽子,这鸽子是店家特训的,据说会随着歌声跳舞。这会这鸟在笼里扑腾两下,舞没跳出来,只发出一阵长鸣。
“咕……咕咕……“
在墙角蹲了快两个时辰的宝生肚子忍不住打起鼓来,他伸长了脖子张望着,也没看见他主子的人影。
“好饿……”宝生站起来,开始踱步,他有些担忧地想着:“公子莫不是叫老爷抓了个正着,在训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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