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要大可光明正大来取。”谢耘居高临下,语气森然,“为何要连累无辜之人?”
“无辜?”蔡世泽欺身上前盯着谢耘,“这天下又有谁是无辜之身?谢闰?他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早日得道么?李成蹊?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世人只道是李成蹊廉颇老矣,抱憾而终。又有谁知道堂堂大将军,竟是圣上亲赐的毒酒让他服毒自尽。”
疾风拂林,枝叶簌簌作响,如哀鸣似低语。
程克青从石头上跳下来,惊道:“李成蹊不是在前往朔州上任途中旧病复发而亡么?”
“旧病复发?可笑可笑实在可笑,如此拙劣的借口就是为了欺瞒你们这些黄口小儿。”蔡世泽大笑道:“你见过走马上任,独女却要孤身留守京城的么?美其名曰圣上亲赐婚姻,风光无限,实则是釜底抽请君入瓮,李成蹊若敢不从,他能顾上千里之外的亲生女儿么?可惜了剩水残山图,大家共同的心血,凭什么被谢晏一人偷藏在鱼渊谷?”
“扯了半天,原来你是嫉妒人家收了图呐?”程克青不以为然,又安心地坐回石板上,撇着嘴道:“我还当你有什么经国雄略,啧啧啧,原来是个小心眼子!”
不等程克青说完,蔡世泽似乎已是恼羞成怒,一剑刺过来,她躲避不及只得抬剑接了一招,谢耘一掌拍向蔡世泽的心脉,程克青得以缓口气,宝剑出鞘剑尖直抵蔡世泽的颈脖。
蔡世泽忽然双眼一亮,问道:“你叫程克青?”
“废话!方才你的弟子骂得不堪入耳,你没听着?”
适才谢耘的一掌未用尽全力,但经此一试探,两人皆看了个明白,此刻的蔡世泽历经背阳派连日的争斗,已是强弩之末,尚不构成威胁。
一掌一剑的压制下,蔡世泽动弹不得,只得梗着脖子急道:“剑拿近些,让我看看。”
程克青不明就里,求助地看了眼谢耘,他微一点头,程克青便仍依言照做,将簪云剑靠近蔡世泽,并不离手。
蔡世泽只粗粗打量了一眼,彷佛泄了气似的,褪去所有的愤世嫉俗,竟像是心愿已了的舒畅,他微微一笑,温声道:“好名字!好剑!好得很!要杀要刮悉听尊便!”
“又废话!我的名字和我的剑,当然是顶好的,还用得着你来说三道四?”
局势急转直下,对方突如其来地缴械投诚,让程克青觉察自己举着的剑劈也不是,收也不是,只好愣愣地僵在原地。
打破这一尴尬的是谢耘,他收回真气流转的单掌,语气生冷道:“你趁早死心,有鱼渊谷在一日,剩水残山图便永无再现可能。”
“你能用你的一辈子守护天下人的安危么?”蔡世泽怅然道:“李成蹊办不成的事,程卓英和谢晏也做不到,你如何能?”
程克青目光一滞,怔怔望向谢耘,心里骤然升起一股勇气,她收起剑靠近谢耘,回看向蔡世泽,傲声道:“江山代有才人出,你们办不到的,我们来办。”
恍惚之间,蔡世泽好像又回到了十几年前的那个深夜,成蹊将军府,他和吕松榛意气风发,程卓英和谢晏英姿凛凛,四位年轻人共同展望大舆的鸿图,豪情壮志地向李成蹊夸下海口,“交给我们!”
一别浮云数十年,生离死别物是人非,唯一不变的还是那颗永不熄灭的赤子之心。
他扬声叹道:“好啊!好得很啊!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换旧人,老身死而无憾!”
蔡世泽捋了捋长须,甩着袖子大摇大摆怡然自得地走进藏经阁关上大门。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程克青有一种错觉,蔡世泽再也不会打开这扇门走出来了。
她转眼看着谢耘,无奈道:“接下来怎么办?咱们不会要捉他回去交差吧?”
“不用。”谢耘低声道:“眼下,你更应该忧心另一件事。”
“什么?”
谢耘缓缓道:“烧鸡。”
“什么?”程克青满脸疑惑,骤然大吃一惊,惨叫道:“天杀的,这么晚了我去哪儿给昌儿买烧鸡?”
“好办。”
程克青小跑两步追上谢耘,急道:“你走那么快做什么?给我讲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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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街上行人三三两两,偏僻的街角一个不起眼的小摊,小贩正撑着胳膊打瞌睡。
“老板,烧鸡一份。”
小贩睡眼惺忪,看着眼前陡然多出一男一女,尚未清醒一脸茫然,“啊?”
女子似乎是个急性子,拍打着案几大喊道:“老板!我们买烧鸡!你快醒醒吧!”
她的声音又尖又利登时将瞌睡驱逐得一干二净,小贩半眯着眼睛掀开屉子,忍不住奇道:“怎么回事!最近日日有人半夜来买鸡!往常熬到天亮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他三两下便用麻绳和牛皮纸捆好了烧鸡,一旁的男子付了银两。
“好吃再来!”
女子促狭笑起来,“再来还当我们是鬼么?”
“哦哟,姑娘可别说笑了,夜里还是忌讳些好!若不是家中娘子硬逼着我守夜,我早歇下关门啦!”
女子看了眼屉子里还剩下的两只烧鸡,央求的看了眼身旁的男子,她未开口,男子又抛出几粒银子,“都买了。”
见鬼见鬼!真是见鬼!莫不是饿死鬼?小贩担心对方出尔反尔,将忙包好剩下的烧鸡,干笑道:“客官慢走。”不等人回话迅速收铺子关上了门。
程克青瞠目结舌看向谢耘,“他是怕我再买,他没得卖了么?关门关得这么快?”
“可见你多么能吃。”谢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胡说八道!”程克青不解,“你怎么知道此处有烧鸡?”
“猜的。”谢耘走了两步,见程克青未跟上来,便停下来等着。
程克青捧着纸包深深嗅了气,“你不饿么?”说完又自问自答道:“哦,你不爱吃这些。”
她饥饿难忍,想着自己吃一只,给昌儿留一只,她和昌儿再一同吃一只,如此算来已将三只鸡安排得明明白白。
谢耘见她捧着烧鸡一脸快乐陶醉的样子,忍不住提醒道:“下次不要轻举妄动替他人出头,自己的安危最重要。”
“知道啦!”程克青一门心思想着昌儿会不会怪她没有买烧鹅烧鸭,随口敷衍了谢耘一句。
“我不能时时都在,你还是收敛些,小心为好。”今日他趁乱溜去藏经阁踩点,就那么短暂的一会子功夫,回来一看程克青就被众人举剑围住。
“你怎会不在,你一直都在啊!”
谢耘闻声脸色一滞,不再说话。
程克青眼眸一转,疑声道:“我不就让你多买了两只鸡么?看你的小气样子,咱们的花销你回去不都能报账么?我就不能明白了,你这么愿意给谢耘省钱?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管家呐!”
谢耘咬紧牙关,倏尔轻轻呼了一息,“不是钱的事。”他侧目一扫,程克青已经丢下他小跑到前方的拱桥上凑热闹去了。
桥上聚集了不少人,纷纷趴在桥梁上向下望去。河水蜿蜒浮着星星点点的牡丹花纸灯。漂流一会,平缓的水势骤转横过一个下坡,十盏有八盏灯便沉入河底。
程克青听得身旁的一女子拍手道:“太好了!我的灯漂过去了,那我许的愿望定能成真!”身旁的好几名女子也簇拥上来,“旁的都沉下去了,就你的灯最厉害!”
程克青听得心痒痒,好奇道:“叨扰了,这灯有什么特别之处么?”
“姑娘是从外地来的么?”见程克青点头,女子解释道:“难怪你不知道,咱么昶州这乾河每逢冬月初一便会在此处放牡丹花灯许愿,纪念成蹊将军的生辰。”
“大舆似乎只有此地才有这种风俗吧?”
女子笑道:“当年北澶来犯,成蹊将军在乾河歃血立誓,与昶州子民死守城门背水一战,胜利的那日正是成蹊将军的生辰,此后的每年冬月初一,大家便在这里纪念成蹊将军,这一日在乾河上许的愿也很容易成真哦!”
说着女子拿起两盏纸灯递给程克青,“你也下去放两盏吧,为了成蹊将军。”
程克青接过纸灯,心里五味杂陈。谁能知道百战百胜,攻无不克的李成蹊最终不是马革裹尸战死沙场,也不是旧疾复发不治身亡,而是死于圣上亲赐的毒酒?
她下到河边俯身将点燃的纸灯轻置于河上,桥上的女子高声道:“别忘了许愿!心诚则灵!”
谢耘看程克青眼眸哀愁,他心下明白,柔声道:“祝他安息吧。”
程克青点点头,闭上眼睛轻声道:“大将军,祝您泉下安息。”
一盏纸灯晃晃悠悠漂走,居然荡过了湍急的水势,满载星河一路漂去了。
谢耘提醒道:“还有一盏,许什么呢?”
许什么呢?若是以前,她一定不假思索地许愿早日救出师父,亦或是早日取得灵津玉砂丹恢复功力。
但今日她心口十分憋闷,好似压在五指山下不得翻身的沉闷。或许,任谁也无法接受,一夕之间成了人人喊打的叛国狗贼吧?
程克青盯着纸灯,许久,才小声道:“祝我生辰快乐吧。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生辰是哪一日,但师父说她是在冬月初一捡到我的,那便权当是我的生辰了。”
认识程克青以来,谢耘总觉得哪怕是泰山压顶她也能乐呵呵地接住,同别人打趣此山太沉。但此刻的程克青像是褪去了一层坚实的外壳,露出不堪一击的真心。
谢耘未多想,伸出手掌捂住程克青的脸,将她的头埋进自己的胸口。
“想哭就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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