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自入了腊月,连下了四天的雪,一日冷过一日,天虽昏暗着,但因有积雪,入眼也是莹莹的亮。屋子里柴火噼里啪啦地响,锅子里水开着,能闻见板栗的焦甜并水豆腐的清香。在这样一个落雪的冬日清晨,善来两只手缠着线,看着眼前早冷掉的汤碗愣神。她记的清楚,也是一个下雪的日子,她从马车上下来,双脚踩在京城的土地上,是很实的一脚,现今想起来都还带着声响。那是两年前了。

光阴一刻也没有停过,眼前这初见时还健壮的妇人,现下已是要油尽灯枯了。

吴青玉忽然咳了起来,善来便惊醒了,把吴青玉正缠着的线团子抓到自己手里:“嬷嬷,歇一歇吧。”

吴青玉咳了有好一阵,咳完声音都沙哑了,隔着窗子望外头庭院,哀道:“我怕是难过这个冬天。”她四十岁,还算不上很老,只是年轻时吃过的那许多苦不肯放过她,察觉到她的衰老便结了伴找回来,一日一日折磨着她。

善来知她说的是实话,心里难受得厉害,却也得强笑着安慰:“嬷嬷讲什么话?只要精心养一养,也就好了。”吴青玉道:“我二十来岁时亲人们便死干净了,我能活到今天,过眼前这样的日子,这条命已算值当,没什么好不甘的,只是有一点,这天底下我最牵念的是我带大的奶儿子,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就是把那个字去了又怎么样呢?我一个要死的人了。我要死了,除了他没什么挂念,你是个知冷热的人,善来,你应了我,我到了地底下也就能安息了。”善来低着头不说话,吴青玉一时情急,又咳起来,地动山摇的架势。

门叫人从外头推开,风雪卷着个人进来。有人进了屋里,收了伞,先到炉边拣了个板栗握在手里才往炕那边走去,摘了兜帽,露出一张吹得通红的笑眯眯脸来,先对善来道:“就知道你在这儿,这才什么时候,你就躲懒!前边找你呢,快跟我回去。”又看吴青玉:“嬷嬷,几天没见,您老气色可好多了,等来年春暖花开了可得多出去走走,不能老呆在屋里,好好的人都要给憋坏了!”吴青玉笑道:“紫榆你一向只讲真话,谁能不信你?等来年我一定多走几趟,把这冬天缺的都给补回来。”两个人都笑。

善来笑不出来,她借着紫榆有了脱身的由头,于是开口告辞。吴青玉不拦她,只是要她晚些一定再过来瞧瞧她。善来走的急,这句话也就没应。况她也并不知该如何应。

善来前头走的急,紫榆想路上将板栗吃完,于是扯住了善来,道:“也不必这般急,又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叫你找块玉,说是你收着,我们一堆人忙活大半天,谁也找不着。要我说,这就不是玉的事,玉多了,这块找不着,总有别的能配,怎么就非要那块呢?不过是你不理他,他发了癫,折腾起人来,他也太可恶,就该叫你治他!”

善来原以为是有什么要紧事,现在听紫榆这样讲,停下了脚步,对紫榆道:“我对你向来一片真心,因何害我?”紫榆吓的呆住。善来又道:“我是个做奴婢的,你说这样的话,叫主子们知道了,哪里有我的好果子吃呢?”紫榆先听善来说自己害她,唬的不轻,听她这样讲了,长松了一口气,很不以为意:“这有什么呢?我又不曾说给旁人听,再者说了,谁不知道你将来也是要做主子的呢?”这最后一句正合着善来的心病,她脸一变,不理人了。

善来十岁时,她的父亲因帮人抢收稻谷淋了大雨,害了场大病,一病不起。善来家中贫寒,家底全拼上也没有几个钱,吃药都艰难。受了恩惠的那家人举家来瞧,两只养着下蛋给孩子吃的母鸡已然是他们能给出的全部。男人为此羞愧到流下了眼泪,女人拽着她还只会咬手指的孩子,自来便没有抬起过头。临去前,男人叫他儿子到病床前磕头,小孩子懵懂,高高兴兴的去了,又高高兴兴的起来,他母亲在他头上狠拍一下,他又变得委屈,哭了起来。这一家人走后,姚老爹叫善来将那两只母鸡送还,又教她去了说什么话。善来哭着去哭着回来,姚老爹已知自己时日无多,有太多的话要嘱咐,可见女儿伤心欲绝,便不忍多为她招致痛苦,于是两人一个哭一个静默,对已然能预知到的残忍结果全然无能为力。

也是天无绝人之路。同村里早些年因家中无力抚养而被卖掉的女孩春燕回家探她娘的病,得知了这件事后前去看望,病床前见着了善来,暗暗存了心思。于是过了两天,她又回来,却只找了善来说话,因为她知道她要讲的事那个父亲即使病的快要死了也决计不会肯的。说起来真叫人嫉妒,但是这女孩子并不怨恨将她卖掉的父母,要她自己选,她情愿到有钱人家里做奴婢,好过饿死。

为着能救自己父亲,善来没有不愿意的。于是姚老爹先由春燕的娘照看着,善来跟着春燕去了刘府。

刘府是萍城的望族,代代有人出仕,如今这刘府的老爷,正在京城做着大官。因着一些深宅大户里的私密事,这位刘老爷的母亲独自在萍城养育着刘老爷的独子,对这孙儿溺爱非常,万事不肯委屈了他。近来因着这位少爷书房侍候的婢女害了病死了,便急着为其再寻摸一位。这位少爷自有他的脾气在,凡在他书房侍候的,无论多少,必然是要识得几个字的,家生的丫头子们不能未卜先知,是以自小只学做针黹,薄命的那位也是这位少爷许多年的刻意指教下才稍稍如了意,如今她死了,府里竟再找不出一个能胜任的。少爷读书是大事,万万不能耽误的,府里既寻不到合适的,那便出府采买,只是这世上卖儿卖女的多,好人家能叫女孩儿读书识字的不会卖女儿做奴婢,倒是有为了卖女孩特意教女孩儿识字的,但老夫人认为这样的坏了品行,万不能进自己家门。此事一时不能解决,老夫人竟急的病了,此时听说有了合适的人选,如何不欢喜?便急急叫带人来看。

春燕为促成此事,竭力在老夫人面前夸赞这一家父女两个的好,老夫人也很信她的话。本分淳朴的人家自然能养出好女儿,不然一个十岁的女孩又怎会愿意自作主将自己卖掉只为救濒死的父亲?

老夫人极有感怀。她亦是多年来同一个孩子相依为命,如何不懂得个中情感?只因这女孩子的孝心,老夫人即使未见到人,心中也极满意,更何况人到了跟前,花颜玉质,言语谈吐不俗。一时间,这位鬓发银白的老妇人心中便生出了些别样的巧妙心思,于是她以萍城闻所未闻的价格买下了这个中意的人。

如今距善来初至刘府已过去了许多年,连老夫人三年的孝期都过了。善来如了老夫人生前的意,一直留在刘悯身边没有离去。

那天价的卖身银子流水一样花出去,却留不住要走的人,也不过是多挨了半年光景,姚老爹去了。刘府赏了棺材银子,善来回了家,在乡邻的帮助下办了丧事,叫姚老爹人生也算有个善终。只是善来,她除却刘府,天地间再无他处依存了,好在于她而言,刘府并不算是个坏去处,只要她肯甘心认命。

姚老爹虽只是个农户,善来却识得字,且能写,书也读的通,甚至懂得丹青,做一个书房里铺纸研墨整理籍册的侍女是足能胜任的,任凭刘悯如何乖张,在她身上也是挑不出刺的,只有喜爱赞赏。更何况善来长到十四岁上,已是绝色之姿,容貌昳丽好似仙姬,更兼非凡气韵,出尘如谷中幽兰池上芙蕖,无处不动人。刘悯也是风流人才,神采飘逸,又自来待善来与旁人不同,善来既非草木坚石做就的人,便绝不能无动于衷,是以两人早已你知我心我知你心。只是世上男女间的事又岂是只心意相通便能落定的?愈是情深义重便愈有求全之毁。

善来的身份只能给刘悯做妾,可她却因深爱着这个人,自心底不能接受。若她未用情至深,便不会有今日的苦痛煎熬。

如果刘悯愿意……

刘悯心里的感情未必比善来少,可是他只能叫善来做妾。他须得找到一位出身名门的贤惠女子做他的妻子,为着早逝的母亲和养育他多年并对他给予众望的祖母,他不能够抛却如今拥有的一切去娶一个婢女。两人对此心知肚明。

善来并不怨恨自己的卑微,也不觉得刘悯娶贵女可耻,做人都有艰难无奈之处,她只是觉得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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