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收了徒弟,叫青山。
可这一次,道长没能看到青山长大成人——他太老了。
他撑着最后一口气,叫回守山的大徒弟——了无。
道长捧着我的手,感慨我拥有漫长寿命却要遭受如此多的离别之苦。
说到最后,一滴泪从他混浊的眼中淌到枕上,濡湿出一小片印子。
我内心一片悲凉,靠近他的耳边,轻轻耳语,
“我叫段居明。”
我不知道这是出于什么心理,总不会是希望他能转生到现代在来找到我吧。
“我知道——”
道长的最后一句话,气息微弱,
“你一定要成仙,到时候就能打破时间,超越生死……”
“你不是这里的人,你就该成仙……”
“你还差一劫。”
“我会帮你的,明儿——”
道长说完就闭了眼。
打破时间?
我对这个很感兴趣,我有太多理由想去打破时间的限制。
我翻阅无数古籍,只为达成成仙的目标,就像在现代,无数学子拼了命,只为鲤鱼跃龙门那一刻。
我住进了道观后面的山洞中潜心修炼,了无领着青山会时常来看我。
直到了无的腰也弯下去,我知道,那个最初在我脚下玩泥巴的小孩也快走到他时间的尽头了。
接着是青山,后面还有青山的徒弟。
再往后又过了不知道多少年,后来的人大概都只是听人口口相传,有我这么个人。
那些后来人会坐在洞口修行,却不再往洞的深处来看我。
唯有一条小黑蛇会在我身边陪着我。也许是陪我修行的缘故,那条小黑蛇竟也有所突破,通了灵性。
这天我从混沌中醒来,小黑蛇钻进我的袖口,我多年来第一次踏出洞口。
我的身体里郁结这一股说不清的力量,催我走出来。
洞口有个十来岁的孩子在打坐,我被阳光刺得有些晃神。
直到一个穿着灰色道袍的少年从远处走来,指着我,跪下就叫老祖。
打坐的小孩听见动静睁眼,定定地看着我。
我正准备打招呼,他却眼一翻,晕了过去。
我又回到道观,这里已经大变样了。
那天我看见的少年是在这里守着道观的新人,他说他叫云也。
“我师父说让我死也要守在这里,等您醒来。”
“他老人家回来看见您指不定多高兴呢!”
我微微点头,袖子里的小蛇探出脑袋,朝云也吐信子。
云也后退几步,我安抚他道,“它叫守山,很乖的。”
云也看上去还是不太放心,我也没管他,转身去看榻上躺着的孩子,冥冥之中,我能感到遇见他,我的成仙之路就要成了。
等小孩醒来,见屋里就我一个人,立马警觉要喊人。
我用法术封了他的口,细细端详起他的样貌。
云也告诉我,这小孩是当朝七皇子,俗名叫李拾甫。经常会和自己待在道观里,在另一座峰上有座行宫,里面全是他的护卫,侍从。
对于这些东西我并不太在意,倒是他的样貌,我很感兴趣。
他闭着眼时还没太看出来,现下睁开眼,我才发现他和我记忆里那位道长竟长得出奇的像。
随着我对他许久的打量,他眼里的恐惧也渐渐退去,竟也观察起我来。
我拉过李拾甫的手,那手现在还是肉感的,看不出里面的骨相,可我就是能感到一股熟悉。
云也进来后先是就我的失礼向李拾甫赔罪,又是讲了我的身世。
李拾甫看上去不是会信这些的人——尽管他在此地修行——可在见识过我的法术之后也不得不信了。
他听从云也的劝告,没说出我的真实身份,对外统一口径说我是云也的师兄。
越是和李拾甫熟悉起来,我越是觉得他和道长相差十万八千里,甚至觉得自己脑子有问题才会觉得这小子和道长像。
他只有表面看着淡然老实,实际上内里蔫坏。
他会在我冥想的时候朝我扔石子,会在我看书的时候乱哼歌。
每每这些时候,我就恨不得揪住他的耳朵打到他认错为止,他则躺在对面廊下闭眼装听不见我的声音。
自从知道我的名字后,他还会没大没小的直呼我的大名。或者黏黏糊糊地喊我“明儿——明儿——”
这时候云也就会过来拉住马上发怒的我,好言相劝,
“您多大岁数,他多大岁数,别和他一般见识……”
守山那条蛇是个没骨气的,性子跟它的身子一样软,就爱往李拾甫身上凑,有病一样贪恋他的怀抱。
李拾甫虽然气人,却也有可爱的时候。
比如云也下山不在,李拾甫半夜发着高热敲开我的房门。我抱着小人向他渡过法力,他最后在我怀中抓着我的衣襟沉沉睡去。
就在这样平静之中,李拾甫的个子长得愈发快了,已经到了可以平视我的程度。而他的性子反倒平稳沉静下来,气质也如出水芙蓉般美好。
偶尔无言坐在窗前看书,竟真有几分当年道长的影子。
这时尚还留有一些少年青涩的他不再热衷于惹我生气,反而会有意无意地照顾我,这让我极其不适应。
什么端茶倒水,揉肩捶背,就没他不干的。
对此他却自有一套说辞,“你这么老了,可不得多孝敬你。”
我无奈开口,“我看着不像老人家吧。”
可他还是如此行事。
不得不说,偶尔晨起一边吃他手里递过来的食物,一边看他微红的俊脸,这感觉还是很舒坦的。
这年院里树木吐出新芽的时候,远方宫里传来消息说皇帝病重,召七皇子回宫。
门外呼啦啦跪着一片人,门里李拾甫拉着我的衣袖,
“怎么样?皇宫里头可比这里还舒坦,跟我走吧。”
我绝对不是贪图锦衣玉食生活的人,只是我身体里有一道声音,在催我跟着李拾甫,跟他一起走。
随着马车辘辘远去,我告别了这座道观,这座山。
皇宫里的生活和我想象中的并不太一样。
比我想象中更奢华,更惬意。
李拾甫换上华服,更让人觉得光芒万丈。当然也有可能是他现在长得实在太高了,才让人生出这种感觉。
宫里的贵人似乎都不太重视李拾甫,也是,长年在外,整个宫里能称得上亲人的,只有一个自己都难保住的同母哥哥。学识武艺处处普通的皇子没人会放在心上。
虽然我知道他有多优秀。
我没法帮他在宫中立足,我根本没那个本事。
看着他皱紧的眉头,我只能尽我所能地帮他平静下来。
李拾甫时常对我说,
“天底下,就数你最在意我。”
这天李拾甫不知道抽哪门子疯,端了一桌子菜敲开我的房门。
对,还带着几坛酒。
我端着酒坛子,思考自己能承受的范围有多少,犹豫到底要不要喝下。
李拾甫却突然满眼含泪地看向我,满脸破碎,
“今日是我生辰,我从未……”
说到一半他还抬手抹泪。
现在我躺在榻上,简直想穿越时空给当时的李拾甫一巴掌,可当时的我确实被唬到了。
我抓着李拾甫的手就把酒往自己嘴里灌,丝毫没注意这小子眼底的笑意。
然后?呵呵——
然后我脚底下就像踩了云一样,醉得东倒西歪,被李拾甫扶起来的时候,我竟然还在像傻子一样谢谢他!
他贴近我的耳朵,气息喷在脸侧,虽然是夏日,我还是能感受到那异常灼热的温度。
我脚下一轻,天旋地转,登时分不清天啊,地啊。
还有我身上的零件,我也找不到该安在哪里了。
到最后,我甚至不知道哪个是我,哪个是李拾甫了。
“混球——”
我只知道这是我醒着时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我立志不再理会李拾甫,就当真整个七月都没见他的面。
守山缠在我的手腕处,带着李拾甫见面的请求摇头晃脑。
我心里窝火,当然不全是因为李拾甫。
我在人间停留太久了,浑身不舒坦。把守山赶去李拾甫身边后,我自己出宫找了个僻静的林子修炼,也好洗洗这段时间在人间沾染上的浊气。
可我没想到自己一睡就是七年,等我再次睁眼,走上街头,一打听才知道,如今坐天下的人早已经不是李拾甫的皇帝爹,而是在历经太子继位不久暴毙身亡后,才继承大统的太子独子,算起来年纪不过十一岁。
我想到李拾甫,七年不见,不知他怎样了。
我四处打听,找到幽王府上,也就是李拾甫的住处。
守山最先感受到我的气息,委屈巴巴地赶来趴在我脚边。
我蹲下身子,朝它伸出手,它就缠到我的手上不停蹭我。
我安抚着守山的情绪,却听见咔吧一声响。
“段居明?”
我抬头,正是春意盎然的好时节,院子里的桃花开得艳丽,李拾甫站在树下,手里的佩剑摔在地上,愣愣地看向我。
他变得更老成了,眼神却依旧如年少时一般清澈。
我正要向他解释,不是有意离开那么久,可在对上他可怜兮兮的眼神时,又失掉了说话的能力。
他朝我扑来,我没躲开,忍受他汹涌的泪水。
“你多陪我几年能怎样,就那么急着成仙吗?几百上千年都熬过来了,陪我区区几十年怎么了!”
从这天起,我没再离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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