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塞尔公馆比多维港公馆还要大,且此处仅他们一家,周围圈出来的很大一块空地也属于他们家。
陈舟然说这是预备要建一个花房,原先的那个被费洛德毁了大半,那人几年前跳窗的时候分明是往沙堆上跳,可最后落地还是故意把玻璃花房砸了。
这件事让蒙特生了好大的气,反倒是花房的主人沈淮没什么意见,她其实早就想换一个样式的花房了。
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重建花房的事情一直拖到了现在,陈舟然记得他去年来的时候这块空地就长这样。
傅乔南不会养花,他搞不清楚那些病虫害,所以针对这件事情他没有搭话太多,只表达了对逝去花房的惋惜,跟着对方一起进了公馆大门。
来迎接他们的是一个叫蕾拉的佣人,陈舟然说这是沈夫人身边的人。
傅乔南点了点头,想到了先前在多维港公馆里的保姆,也不知道她后来怎么样了,是不是又去其他人家里工作了,又或者是直接回家照顾孙子。
他跟在陈舟然身后,三个人一起上了二楼,在一间空旷的茶室里见到了坐在沙发上的沈淮。
沈淮看起来保养得很好,翘着腿窝在沙发里,曲着手臂端着一杯茶,应该是花茶,傅乔南看见桌上的茶壶里有花瓣。
瞧见人来了,沈淮十分热情地起身迎客,她先是和陈舟然打招呼,傅乔南随着前面人的一声“沈夫人”一起点点头,鞠了个躬。
傅乔南有些局促,沈淮好像和想象中的不一样,她似乎热情过了头。没等陈舟然向她介绍自己,他直接被快步走过来的沈淮握住了手。
“你就是乔月的儿子吧,模样真好看,和你母亲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叫傅乔南是吗?吃饭了没?蕾拉,让他们准备晚餐,就在一楼用餐。”
傅乔南连续点了两个头,又在沈淮朝蕾拉招呼的时候望向站在一旁的陈舟然,向他投出求助的目光,即便只是被对方摇摇头用唇语说“没事”安抚过去。
好吧,之前是他太过激动了,他好像根本招架不了州长夫人的热情款待。
沈淮拉着傅乔南坐在沙发上絮叨了许久,大多是关心他近况和安抚他心情的话,说起来他已经好久没有听到这些话了,陈舟然将他带回公寓后就再也没提过这些事情。
不知过了多久,卡塞尔州长回来了,他只看了一眼茶室的景象,和傅乔南对视一瞬点了点头,最后把陈舟然叫走了。
陈舟然临走前打了招呼,又看了一眼傅乔南,才退出茶室。
傅乔南觉得此刻简直如坐针毡,他不懂怎么和长辈相处,尤其是独处,正在他不断揉搓手指的时候,沈淮笑了一声,又抬手覆上他的手背。
傅乔南一怔,像只受惊的小猫一样瞪大眼睛看对方。
“不用害怕,我只是想看看小陈有没有好好照顾你而已。”沈淮坐得离傅乔南近了些,声音逐渐变得低沉,好像在回忆什么往事一般,“自打你母亲将心思全部投到医疗事业里后,我就很少再见到她了。她再也没来过院里,除了那场演奏会,我也再没见过她弹钢琴。”
傅乔南听完有些委屈,眉头皱起来,一副要哭的样子,但他忍住了。
“说起来,我在演奏会上见过你,还和你打了招呼,不知道你有没有印象。”沈淮观察着对方的神情,确认他面上的确实是疑惑后又补充道,“那时候小陈也在,他还和你母亲打了招呼,你没看到他吗?”
没有,傅乔南摇头。
他在演奏会上听得很开心,可是等演奏会结束后他的肚子就开始叫。为了防止演奏会途中想上卫生间,他在演奏会开始前什么也没吃,因为害怕漏听母亲弹的每一个音。
傅文说他有些夸张了,怎么好像开演奏会的是他母亲,结果紧张得吃不下饭的却是他。
即便后来带他出去吃东西的也是傅文。
所以傅乔南对谁都没有印象,他好像只是像啄木鸟一样挨个点了头打招呼,就快步跟上傅文的脚步离开演奏厅去吃饭了。
“小陈说是你母亲的远房表亲,实际上非要算起血缘来,一点边儿都挨不上。”沈淮感叹道。
这事傅乔南知道,当初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父亲母亲几乎每天都要和他说一遍,说那个小孩只是远房表亲,没什么血缘关系,托关系介绍给州长也只是觉得他幼年丧亲,实在可怜。再加上他们看过那个小孩的成绩,科科都是拔尖,日后一定会有出息。
傅乔南当时也就**岁的年纪,不懂这些弯弯绕绕,一心只忙着练琴,偏偏这些嘟囔话又都是在他忙着纠错音的时候听到的,所以当时没怎么过脑,他也是后来在陈舟然家中睡前思绪飞扬的时候才想起来的。
沈淮又说:“当初接手小陈收养事宜的时候,你母亲来找过我几次。”
“什么?”傅乔南不知道这件事情,母亲不说,他也无从得知。
沈淮笑了笑,觉得这是终于让对方放下点戒心了,缓缓忆道:“事情发生得突然,一个十几岁还在读书的小孩处理不了什么事情,福利院接管后,小陈就出现在了救济名单上。你母亲知道后就和你父亲商量,起初只说将两个人的工资捐出去。可也不知道为什么,见到人之后就起了领养他的心思。”
傅乔南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情,母亲没提,陈舟然也从没提过。
“但是这个想法并没有维持太久,你母亲和你父亲一致认为,若是你年纪还小,不怎么记事都还好说,可你那时候已经**岁了,是会开始胡思乱想的年纪。”
傅乔南起初没理解对方这句话,直到听见她沉默片刻后的后半段才恍然大悟。
“他们害怕你会因为突然到来的哥哥心里难受,觉得自己父母的爱意被分散给了别人,觉得自己是不是做得不够好,才会突然领养一个成绩和表现看起来都非常好的男孩子。”傅乔南突然觉得,沈淮的语气和神态都与自己的母亲极其相似,又或许天底下的母亲都是一样的,他们在努力照顾自己可能敏感的孩子,即便当时的孩子并不这么认为。
傅乔南觉得自己有些没心没肺,他不确定这是不是一件坏事,可他这些年过得非常好。
沈淮又说:“除此之外,他们也怕自己的爱意没有办法让天平保持平衡。他们觉得,无论偏爱哪一方都是对另一方的不公,他们不可能不向着你,可也不能亏待了小陈,这与领养又弃养没什么差别。”
傅乔南迟迟说不出一句话来。
沈淮安抚似的在对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所以你母亲找到了我,她想拜托我帮忙。小陈是好孩子,我看过他的成绩档案,也和他相处过一段时间,但他不能被卡塞尔家领养,这无异于毁了他的前途。他可以靠自己进检察院,就像现在这样,而不是所谓的被人领养,依附在州长底下,局限于四方地无处大展宏图,这样做,没有人会认可他的能力。”
傅乔南明白,这大概也是陈舟然最后虽然受了卡塞尔家的资助,却一直住在福利院的原因。
可话是这么说,兴许大家的初衷都是好的,像他的母亲,像沈夫人一样。可陈舟然呢?两位母亲都曾关照过他,在他最难熬的日子里给予他温暖与光亮,最后却依旧没有人陪在身边,只在福利院长大成材。
傅乔南觉得自己脑子有点乱,大概是自己从小在父母身边长大,知道那是什么一种幸福的滋味,又或许是上帝视角让他忽略了很多细节,毕竟他从未目睹或经历过那些事情,于他而言带着主观色彩的情绪实在有些假慈悲。
可傅乔南就是觉得有些难受,如果那时候他能反应过来,和母亲说他其实不在意,兴许陈舟然就是他的哥哥了。
傅乔南这个假设只做了一分钟就又亲自打破,哪有什么如果,他不是陈舟然,也不是这些思虑再三的长辈,做不了什么决定。
但是傅乔南心里止不住地难过,失去家人的滋味很痛苦。起初如洪水猛兽淹没胸腔口鼻,哪里都透不过气来,闷得恨不得立刻就死去。等好容易能打起点精神来,又会在往后无数个无措的日子里突然想起,为什么身边没有人来安慰自己,帮助自己。
人在无数个不顺的堆积下往往会因为一件小事突然爆发,旁人不懂,只以为“区区小事至于吗”,可只有当事人才知道,不是小事,不是一件小事。
家人的逝去就是这般,你能放下,那只是千万中不幸中的一个幸运,不会代表你不爱,可能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将它渐渐淡化,你自己都在不经意间慢慢走出来。
沈淮又和傅乔南讲了许多乔月曾经在院里的有趣事迹,只要话不停,他就听得欢喜,可只要一停,他就开始胡思乱想。
二人的聊天一直持续到陈舟然进来喊他们用餐,傅乔南现在见不得陈舟然,他看了对方就心情不好。
被沈淮拉着出门后,下楼梯的时候,傅乔南又想了想自己也没了父母,公馆换来的钱也全用在买墓地和交管理费上去了,自己如今寄人篱下,还没有什么钱养自己。
傅乔南登时清醒过来,如今陈舟然很有钱,自己没有钱,还是自己更可怜些。
落座,傅乔南疑惑自己为什么在心中暗自比惨,最终下结论为还是太闲了,于是他在用过餐后和沈淮一起进琴房练琴了。
沈夫人会的曲子很多,但大多都是激昂热烈的,和她说话时的温柔耐心全然不同,他本以为对方弹的曲子都是静悄悄的,适合夜间助眠的曲子。
沈夫人说:“我的小儿子总弹这种类型的曲子,久而久之听惯了,就发现还蛮适合烦闷的时候弹一弹。人嘛,总不可能一直都保持理智,有时候适当的发泄也是没问题的。”
傅乔南听完这话怔住了,纠结再三还是问出口:“夫人是要休息了吗,我现在就可以回去的,天也晚了。”
沈淮一怔,片刻后掩面大笑起来,起身将他摁在座椅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怎么会觉得你烦呢?我呀,是想告诉你,如果心情不好就发泄出来,不要自己憋在心里,会憋出病来的。你的父母可是医生,怎么能让自己的孩子憋出病呢?他们知道了会心疼的。”
傅乔南仰头看对方,反应了好一会儿,半晌才强行压着嘴角,即便眼中已经湿润起来。
彼时沈淮手机震动起来,她看一眼摁了静音,让对方靠在自己身边,可没过多久手机又震动起来。
傅乔南擦擦眼泪看她:“夫人,你先去忙吧……我可以在这里练会儿琴吗?不会很吵。”
掌中的手机还在震动,沈淮摸摸他的头,温声一笑:“练琴哪有不吵的,大胆练就好,最好能让底下的佣人全听见,看看我们未来的音乐家弹奏的乐曲多么好听!”
傅乔南笑了,噙着泪猛点头。
沈淮接通电话出了琴房,语气里有些漠然,好像接了一个不太好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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