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辨灵

斐之何下马车时,府衙门前的守卫正报着时辰,是午时初刻。

空中飘着细雪,仿佛将府衙的肃重掩去了些。

斐之何想起在都京时他们住的府院。名义上是国师府,实则里头没有什么职责和守卫,只是师兄弟带着几个小孩而已。府中很宽敞,够他们修习,也够斐之何领着几个孩子找乐趣。

都京中尚银白与桂红,而各级官衙辖署之间,又以色分。今上特许国师府以蚌肉白为主色,舌红为辅色。至于渭城则尚青灰与龙葵紫,府衙铺砖用瓦,官人兵卫制服衣甲,多以青灰为主;而城门城旗,则以龙葵紫为重。

斐之何一直觉得渭城府衙比都京的还要沉肃,或许就是因着这城中主色的缘故。

青灰砖墙与玄瓦此时披上一层薄薄细盐,反倒将那沉闷消融了些,让数层青黑石阶下的斐之何觉出几分松快。扶荆山中尚霁青与石绿,斐之何亦多喜明亮,因而她不爱来府衙,也不常在渭城中走动。虽然大多是因着躲那些繁杂扰人的琐事。

渭城府衙的人都识得斐之何,不仅是因着斐大人的缘故,瞧见她海棠红的斗篷时,立即便有人入报。

台前的雪浅,斐之何踩过去,发出一点细微的吱呀声,白绒薄毯下露出一道细细的青黑。

府衙的守卫都穿得暖和,棉直身还是青灰色的,有人上前朝斐之何拱手,“姑娘,斐大人在西堂。”

斐之何点点头,自己拍去了兜帽上的一层雪绒,“多谢,我自己进去就成。”

斐程忙着入冬的事。前些日子天冷起来,他不是在府衙早出晚归,就是在城中各处忙活。斐之何有好几日没见父亲了,先到西堂瞧了眼。

西堂是文书库,斐程此刻正忙着对城内的账。因着入冬的缘故,渭城货物往来比起平常多了些,城中过路的车队和人马都要在府衙中记册,此外还需一一对过文书的登记入项,是件繁琐事。

外头时辰报过,往日这个时候,府中也该送饭来了。

斐程动了动发酸的肩颈,瞥见门外的一抹海棠红。他心下一动,斐之何新做的斗篷正是这个颜色。一起身,果然瞧见斐之何正扒在门边往里头看。

“怎么跑府衙来了?”斐程将人给一把拎进来。

斐之何将炭盆挪到书案边上,一边念叨父亲:“大开着门敞风,炭盆也不知道放得近些。”

斐程瞧她蹲着身子拖着斗篷忙上忙下,连忙把人拉住了,顺手拍拍她斗篷下沿。

“还知道说你爹。你个畏冷的,怎么还跑府衙来了,先前还说府衙看着就黑得发冷呢。”

斐之何两手拎着斗篷边甩了甩:“也不是我自己想来的。”她正了脸色,拉着斐程在炭盆边坐下,“是三十六青铃生响,师兄给我来信了。他人现在抽身不得,只能我自己来。”

斐程也端正着神色:“这次棘手吗?自己能不能行?”

两父女面色正经得也是同出一派,只是斐之何觉得,父亲说的话像在拆自己的台。

“我——能——行——!”

斐之何鼓起腮帮子,“再说了,这次也不是火属的事。”

早些时候还在都京时,师兄带着四个童子无暇顾及,便顺手将她外派去别家山门处帮忙。那是个火属的妖异,灵属道修炼出了岔子,又是个在人世贪玩的家伙,惹了一堆祸事。斐之何去了,用符制住了妖异,却没制住火灵属,反而将自己的灵属也惹了出来。

那一日收到纸雀的师父,久违地想起了斐之何的幼年时光,遂回了长长的一封信。

字里行间都是嘲笑。

师兄同样。

斐程笑了笑,对女儿的小性子一清二楚,也不再说旧账。

“是城河冻上的事吗?”

斐之何面上的愤愤未消,随手抓过案上的账册翻看,一边道:“是啊。我去城河边上看过了,是冰妖。”

父女间正说着话,外边来人通报,说府上来人了。斐程以为是府上来送饭的,让人直接领过来。

斐之何没仔细听,反倒仔细看上了账册,“爹,城内的米粮有一半是渡口运进来的,这账上的钱是支出去了,东西进库房了吗?”

斐程凑过去瞧了瞧,“怎么了?东西是进库房了,惯例是下雪前备好的。”

斐之何这才放下账册,顺手翻了翻文书的册子,“那就好。我还怕城河冻上了,城中米粮不够,那时也运不来。”

正在此时,门外远远传来两道童稚喊声,声响横冲直撞地冲进府衙青灰的屋檐。

“之何师叔——”

斐之何才刚起身,就瞧见两个虎头帽从门口处撞进来,身上一概套着芦灰的棉服。

“明兆?明京?”斐之何伸手揽着冲撞进来的两个少年,揉揉他们虎头帽上的一点雪屑,“原来是你们两个呀。”门外还跟着抱着食盒的仆从。

斐程招呼来人将旁边的书案收拾出来,几人一齐围坐在书案前一齐用饭。秀秋心细,给明兆和明京也都备上了吃食。

明兆和明京刚过九岁生辰,面上还圆滚滚地带着肉,双眼却是澄澈清明的,带着入道的清正。

斐之何知道他们喜欢甜食与肉荤,将自己的排骨多拨了几块过去。

明兆睁着圆滚滚的眼,囫囵地说谢;明京则稳重些,吃相也斯文些。

斐程身边许久不曾见过这些个年纪的少年童子,眼神一转,瞧见斐之何与明兆明京相比,也不算端正到哪里去,看得好笑。

明兆明京不用伺候,用过了饭顺手就跟着一起净手收拾。

斐程此前没见过四个新弟子,瞧着明兆明京的身量,反倒是想起些什么,“听说正思在去江那养病,现在怎么样了?”

明兆和明京对视一眼,又默默地看向斐之何,没说话。

斐之何瞧见他们的神色,神态自然地接过话头:“在调理了,师兄说还需些时日。”

斐程便也点点头:“那便好。正思家里人来过信,也挂念着他,没事就好。”说着,他瞧瞧斐之何,又瞧瞧乖乖站在一边的明兆和明京,道:“要查什么就自己忙吧,爹也帮不上什么忙,有事就到外堂去喊人。”

斐之何应下来:“那我和明兆明京去外间,爹也多注意些,别着凉了。”

斐程应好,摆摆手送他们出去,继续埋头账册。

斐之何领着明兆和明京到正堂边上的侧厅,这里头炭盆都点着,正好说话。

“别的先不说,正思怎么样了?”

明兆正要从衣服里掏东西,听到这话,手上动作也停了下来,看向明京。

明京回一眼明兆,知道这话头逃不过去,老实道:“我们几个都没进过玄楼,只有国师去过。瞧国师的样子,现下应当是安稳住了,只是不知有什么顾虑,正思师叔现在还出不来。”

斐之何压下眉头,师兄处事周全,既然如今出不来,想必也不是一时半会能解决的事。她将此事暂时搁置下来,旋即道:“这事不能让我爹知道,要是问起就还是按着生病调理来说,不能说漏嘴了,知道吗?”

两人乖乖点头。

明兆重新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件。

揭开外头的布料,里边是一个铜青的手摇铃,手柄是一截镌了花纹的古木,铃身则以古字环盘,隐隐透出一股沉寂的气息。

明兆小心地将铃往前递,神情端着万分的小心,“国师让我们把这个给带来。”

斐之何连忙接过来,有些惊喜:“是悟铃。师兄果然知道是冰妖。”

明京在一旁道:“秀秋姐姐让我们带话来,说是问过城门并无什么异常,城中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来客。”

斐之何原本仔细瞧着悟铃,听了明京的话,将悟铃收入夹袄内袋中,顺手将符纸取出来。

“按城中结冰的迹象来看,冰妖已经尝试过要入城了,但亦因此被三十六青铃察觉。”

她将黄符展在桌上,让明兆与明京来看。

“我在城河边以气息为引,寻冰妖一路的足迹。这是寻迹符查出的迹图,你们瞧。”

斐之何点在符纸最上端:“此处应当就是极北,冰妖自极北南下。”她在一边简易绘出极北及以下各城的位置,三人对照着瞧。

明京仔细对照着行迹图,他看得认真,“冰妖南下并没有一路直行。”他点在上端的弯折处,“这弯折的几处都是向着城镇去的。”

斐之何点点头:“没错,也许是在了解凡人的习性。但远离冻原之后,冰妖身上的冰属难以抑制,许是意识到了这点,才向着西边而来。”

渭城偏西,也因着城镇地形的缘由,秋冬比起邻近的几座城镇都要寒凉些。

明兆挠挠帽檐,先是问了个不着边却至关重要的问题:“师叔,这只冰妖突破道限了吗?”

明京摇摇头:“没有。”

斐之何接道:“不仅没有,想必在道限上还出了岔子。”

明兆不明白,斐之何便给他解释:“冰妖与其他灵属道妖不同,如若并非突破道限,离开极北在外行走,就如上古旱魃行于人世,带来一路旱灾疾苦一般。此前尚在冻原地域之上,或许还能遮掩。但行过天山,冻原被天山隔在北岸,冰妖的冰属灵力外泄,则给天山南岸带来结冰异象。这些年玄楼以都京为中心,八向而设,三十六青铃异动,必有人应。”

冰妖如果突破道限,灵属外泄便能自控。不止冰妖,所有天生灵属的灵体,得破道限后,灵属便能掌控自如。

明京忽然道:“虽说天山往北未设玄楼,但瞧冰妖这一路的行迹,像是刻意避开的一般。”

明兆也看出来了,看似杂乱的行迹却正好与玄楼设址错开,反而显出几分怪异。

“玄楼是前几年才逐渐设立的,虽说不上响彻朝野,但一个久居极北的冰妖,也不会如此清楚吧?”

斐之何瞧着行迹最后的痕迹,落在城河边上浅淡而毫无章程的几抹艳色,心下有几分猜想。直至明兆伸手扯了扯她的衣袖,斐之何才回神。

两双圆眼澄澈地望着她,斐之何本来因着被打断思路陡生的火气顿时莫名被削弱,“怎么了?”

明京率先发问:“师叔,这冰妖究竟是行经渭城还是要入城?我们要如何处置?”

斐之何瞧了瞧符纸上在渭城外打转的赤色灵迹,幽幽出了口气:“冰妖不仅是要来,还是为着入玄楼而来。我在渡口边探查时,分明觉察到了浓郁的冰灵属气息。玄楼有术法隐秘,寻常妖邪无法轻易得见,冰妖若不是想闯,不会留下这样的痕迹。”

明兆明京仔细瞧着符纸上的行迹,城河边上的几道浅红虽淡,却并非不可见。明京思索道:“冰妖为什么要来渭城的玄楼?如若未作恶,我们虽不能杀灭,却也不会助冰妖破道限吧。而且,现在师父在玄楼中因着师叔的事诸多费心,也无闲暇前来探查。”

斐之何却笑了笑:“你倒是认真叫他师父。”

明京闪躲着眼神摸了摸耳后。

斐之何也没再逗他:“因为你们师父已破了灵属道。”

万物有灵,有幸化形修行者,必有入道,亦引有灵属。

如树,灵属即为木,道限即为破身、渡火,只因五行相生相克。

凡人修道,亦有入道各异。

修道之始,即为引灵,以所引为灵属。

杜去江引灵引的是一畔江水,因而灵属为水。

这水的灵属道如何破,亦因人而异。

而三年前,也是邓正思入师父门下不久,杜去江便破了灵属道。

各家山门之中往来甚少,只因近年今上设国师府,召扶荆山一门入都京,又命杜去江为国师,意在统辖天下道者。

而道者与生灵修行者互不相近,甚至算得上是交恶。斐之何也不觉得,一只生长于极北的冰妖,会有如此灵通的消息。若是知晓杜去江为国师还有可能,但杜去江灵属道破一事甚至连几个小孩都不知晓。

斐之何直觉,这只冰妖来渭城,必有指引。

明兆扒着斐之何的手,瞧瞧地图,又瞧瞧迹图,“怪不得我来的时候感觉冰灵属的气息越来越重。”

斐之何和明京同时看向他,两道目光犀利得让明兆缩了缩脖子,“……怎么了?”

斐之何立即追问:“是哪边?”

明兆不明所以,但乖乖答了:“北边。”

明京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明兆,想必我和师叔是同一个想法,这次有你真是太好了。”

明兆看着斐之何,斐之何眼睛发亮地点头。

明兆这可是天生的灵相啊。

修道之人,引灵、入气虽为入门,于寻常者却要倾尽心力来求。

斐之何知道,师父收人可从来不因年纪小而另眼相看。

明兆有天生的通透相。

就如冰妖一类的灵属精怪一般,能天生感知天地自然,引灵入体,以冰为引,善加修炼。

而凡人却似乎要更艰难一些。

天生通透,即无需引灵,亦无需费心入气,更不需破灵属道,此人已与天地同感,随心辨灵识气。

斐之何知道的通透相,除了明兆以外,只有幼年见过的一个师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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