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品红

檀郎是相思馆里难得的聪明人。他尽管是阳春白雪的活在方寸的山水园林里,却总能从后院的脂粉纷争里,活出一种金戈铁马来。

这位聪明人指着临水的楼台,笑问世子爷:“殿下念念不忘旧事,怎么玉公子却没住进海棠苑去?”

世子爷顺着他的话,虚缈的看出窗外去。今日虽冷,天却是格外的蓝,那儿青瓦白墙,虽然秋叶都凋尽了,可还是错落精致的模样。只是嫌太应季的凄清,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一天世子爷心里尤其冷的缘故。

他眯了眯眼,似乎想起些很不愉快的事情,他说:“那是为了让我记住。”

“记住什么?”

“记住当年,他是怎么欺骗我。也让我记住,千万不能在同样的地方摔倒两次。”

“那就好。”他芝兰玉树般的爱宠提笔沾墨,噙着笑意,又悠悠然的垂首在纸上着笔。落墨是疏狂的一笔行草,笔锋厉辣如刀。“前些天听说他与殿下挑灯夜谈,直诉胸怀。我看您欢喜得很,还以为多年过去,殿下就把当年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了。”他说话时,言辞里也是和他的笔迹一样的凌厉。他总是以体贴温和示人,难得这样凌厉一回,却也是把笑里刀。

“忘不忘,他肯安分的跟我,都是件好事。”世子爷支着下巴,自己捻果子吃。

“您信他?”

“那也没什么好怀疑的。他真心实意愿意跟着,自然是大家安宁。他虚情假意要留下……”话到这里就顿一顿,一声轻笑:“终究他人在我手里,只要我想,假的也总能是真的。我不在乎。”

檀郎听他这样说,忍不住笑着摇头:“殿下,您真是我见过最自负的一个人了。”

这句话,洛花卿却没有再接。他眺望着远处的天,那儿也许起了风,浓云翻滚着,像是一阵雨雪酝酿在那儿似的。

他看了一会儿,走了会儿神,又忽然的想起来过些天又快到了柳玉鸾的生辰。他念头一转,就去问檀郎,觉着这个生辰,是去庄子里过好呢,还是自家园子里摆宴好?他觉着是该郑重其事才好的,往年在柳家,小公子的生辰从没有哪次简略过,总不能来了这儿,头一年就亏待了他。

不料檀郎反问他,要在园子里请客摆宴,往年柳家小公子生辰请的那些贵客,能不能都依样的请来,如果不能,岂不是照样的比不上,不摆也罢。

这也有道理。曾经柳公子那些客人,本家的多半不在了,还在的,也都迅速没落了。本来除了亲族里的几个兄弟们,柳公子实在没多少朋友,经过陛下一场清洗,就更少了。世子爷想了想,打消了要摆酒请客的念头。只因他算来算去,竟然屈指也数不出两三个赴宴的人来,不禁替柳玉鸾有些可叹:“连他外祖苏国公家那个讨厌鬼也都再没有打听过他。”

“应该的,国公府与柳家世代的姻亲,同样的眼中钉,虽这次没倒,可咱们陛下在那儿看着,敢不夹起尾巴来,只怕前车之鉴就不远了。”

“也是。”洛花卿点点头,忍不住心底唏嘘人情凉薄,却不愿意自己这样瞎操心,他咳了一声,摸摸鼻子,伸手凑到暖暖的火盆边去。“就这么着了,到时候我领他去庄子上玩几天也成的。你替我想着,有什么有趣的玩意儿,搜罗着送过去就成了。”

单就是这一句吩咐,就已经很不像世子爷了。他前些日子替柳玉鸾张罗那些花花草草还一副事必躬亲的架势,这会子连件寿礼也懒得琢磨了,一概推下去不管。

檀郎问他:“怎么我来想着?殿下自己挑的,难道不更合心合意吗?”

世子爷是这么答的:“他是合心合意了,你殿下我可就要鸡犬不宁。你就当让我少操些心……这些小事难道也要我一件一件自己打理?那我平白养着你们干什么呢?真是半点不由人清闲了,外头这样也就罢了,回到家里连你也不让我省心。”他说着说着竟有些愠怒,蓦然推开侍女喂过来的酒杯,沉默一会儿,索性拂袖,转身出去了。

檀郎目送他出去,等跟着他的人都走的没影了,又低下头。写到一半的一个字,笔尖还稳稳悬在半空那里,他沉腕,继续把那个字写完。

屋里静悄悄的,服侍的那些人大气也不敢出,只有檀郎身后那个小丫鬟平日里主子跟前得宠,提心吊胆的一边研墨一边偷看檀郎并不能看出什么情绪来的脸色,小声问:“公子,殿下怎么突然生气了?”她是害怕。檀郎若是惹怒了世子爷,可想而知,是连着他们这一院子的仆人们也没有好日子过的。

檀郎笑了一声:“不用理他。”他头也不抬,左手拍拍女孩儿的头顶:“和你不相干,殿下这是和自己在生气呢。”

负气出去的世子殿下被外头冷风一吹,蓦然冒上来的无名火先熄了一半儿,他惯常的先往柳玉鸾那院子走,没几步又停下,皱眉想着什么。随侍的几个人相互看看,推出来一个人,使他去问,他便小心凑上去,陪笑问:“殿下是要去玉公子院子么?可要打发人先去知会一声?”

这也是白问,平常在园子里,世子爷要去哪儿,何曾有过派人知会一声这种事。这就是底下伺候人的这些人用来揣度主子心思的一点小聪明了。可世子爷今天太反常,也许是他果然太生气了,气得头昏脑涨,一会儿一个主意。他又转身,往园子另一边走去。自然,那边住着的,同样也是他的美人们。

他去的不巧,那儿已经一屋子人闲坐着了,近日里没玩出什么新花样来,这些人都围炉清谈,屋里头暖融融的,一众公子们立的立坐的坐,各有各的好,乍一看过去真是珠玉琳琅满室生辉。世子爷悄没声息进门就不走了,靠外头寻个地方坐下,隔着一幕珠帘,撑着脑袋旁听。

众人在争论什么,正在热火朝天的当口,谁也没在意帘外多进来一个世子爷——即便看到了,这会儿也是没心思理会他的。门脚那儿还有丫鬟们呢,再不济,屋外小厮也都有眼色得很。

于是这边奉茶来,那边就有手炉软垫,世子爷偏爱的好茶糕点,一应俱全,自有人来殷勤了。各执一词的公子们仍旧互相辩论去。他们在谈的是前头南镇一案牵出来的贪腐之患,论的则是朝堂上也两边争论不休的陛下欲推行的新条例。

同众卿家一样,这些公子们也都做两派,一派主张激进,推崇用重典。另一派则温和守旧,颇不赞同。

该叫上檀郎来,这场面少了他舌战群儒,多有失色。看他们你来我往引经据典大半天过去还争执不下,洛花卿一乐,在心里这样嘀咕,合上手里拿了好些时候已经有些凉了的茶,自己动手剥核桃吃。一边喊左手边的一个小丫鬟:“你来。”

那小丫鬟就过来,恭恭敬敬屈膝行礼,等他吩咐。世子爷却向她打听:“怎么他们突然争起这个?”寻常他们清谈,论什么也都有的,但这样谈及朝中局势,少。

丫鬟回他:“原本是茶会,先是评的诗,又做文章,后来说起策论来,渐渐就收不住话头了。”她一顿,接着道:“公子昨夜接到家书,想必是日有所思,没留神话语里带出来,起了这个头。”条理清楚,言简意赅,这是个伶俐的丫鬟。

她说的公子,是她服侍的那个公子,叫做品红的。他有个兄弟在朝供职,虽然只是个小官,那好歹是做官的,总好过他以身事人。想当然,他兄弟的官位是走世子爷的门路得来的,既然他人在这儿,走的什么样门路无用多言,然他兄弟二人至此仍有书信往来,看来竟然是关系还算不错。

世子爷挑眉,“去叫你家公子过来。”

那丫鬟就去了,一路去最靠里边的地方,贴近品红传了话,那个大咧咧的青年人却混不醒事般的一笑:“殿下来了?”他仰头张望这边,提声:“您向来不爱听这些的。这回也一样不来听听么?您可是亲查了南镇贪墨案的,正好来给大伙评一评。”

他这么一嚷,里头人就都知道世子爷来了,洛花卿手里一顿,没剥完的核桃往盘子里一放,在心里摇头。笨得很,怪不得被自己兄弟卖了还要帮着数钱的。

心里骂归骂,可他只好顺着这招呼声进去。那也无所谓了,好在是谈论时事。“幸亏是评这个,要是评别的什么,我可抬脚就开溜了。”话虽如此,他还是不客气的直奔主位过去,留下撩动后的珠帘在后头哗啦啦一阵响。

另外的一些公子们有的笑:“还好咱们今天不吟诗也不作对。否则品红公子这一喊是要挨骂的。”

还有的就附和:“殿下怎么说也是太傅教出来的学生,私下里总这幅样子,太傅大人知道么?”

他们打趣,洛花卿都一笑置之,抬手虚指,向他们一一点过去:“一个两个的,了不得了,全都敢拿我来说笑。”他挑眉,随后一副很苦恼的样子:“你们不懂,当年念书那会儿,你们世子爷我也是上进的,可事有不巧,那会儿与我同窗的,是义亲王殿下。你们也知道他那个人,琴棋书画,样样儿拔尖,样样儿出众,有他当仁不让,旁的人,也都不要做学问了。”有人说话,他终于又有心思玩笑,将所有的精神都放到众人争论的事情上去,排遣心里那股子闷气。

屋里众人被他的好一顿玩笑,没多一会儿的又接着被打断的话头说下去,侯在外头两个世子爷的侍从相互看一眼,抹抹冬日里脑门上慌出的一头冷汗,各自松一口气。

殿下没再发脾气,好歹眼下这关算过去了。这样挨过一刻算一刻的拖延显然不能治本,他们明明知道源头出在哪儿,却一点儿法子也没有,只能如履薄冰的盼着这位祖宗少折腾几回。同是长久跟着洛花卿的人,两人心照不宣,齐齐的抬眼往园子另一头瞟。

隔着挺远的那个不起眼的小院子,那才是源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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