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风雅

世子爷暗自纠结时,柳玉鸾就看着他。细细的看来,这位蛮横骄纵的公子爷被一些小苦恼缠绕的模样很是有趣。他不自觉的动一动眉梢或抿一抿嘴唇,若无其事的噙着笑继续着手里的动作,柳公子看得眼里都忍不住笑意。

原来是个纸老虎。

纸老虎世子殿下还在惶惶,手里擦拭发丝的帕子攥攥紧,索性主动:“你家那事儿,我早该同你说的。只是你一直没问,我又不好先和你提,显得欲盖弥彰。”

“很是。”柳玉鸾看着他,点头称是,单就面上,看不出来是个什么情绪。

世子爷索性不去揣度他,继续说:“你父亲是冤枉的,那是我布局。可你其他的族人冤不冤,暂且两说。”

柳玉鸾一挑眉。这就是说,他的族人里,当真有人作奸犯科的。树大了,有些枯枝败叶之类并不稀奇,奇的是这事儿他父兄竟一无所知,他更是连个影儿也没听过。更奇的是,反而是洛花卿这个外人知道了,还做了套将偌大一个氏族连根拔起。这有些在意料之外,可想一想,却又在情理中,他并未生气,惊叹后又平复下来,向洛花卿拱拱手恭维:“世子爷明察秋毫,实乃青天再世。”

世子爷就气笑了,恨不得打他一下子,又舍不得,只能暗骂檀郎净爱做妖,好好的人都被他教坏,当真近墨者黑。可檀郎这会儿远着呢,鞭长莫及,只好作罢。他叹了口气:“你不知道,前些日子义亲王起头,朝上有半箩筐那么多的人排着队要参我。参我的由头也多,连我路过街边没舍给哪个乞丐几个铜板都被他们揪出来说是为富不仁。”他说这些时有些气苦,满脸的哭笑不得,随后就变正经了:“他们连这些都参了,可竟没有一个人说我残害忠良,构陷诬告。”他眼里没有躲闪,坦荡荡的。他没说谎,虽然也有他推波助澜的算计,可柳家倒的并不冤枉。

但那也是算计过的,不可全然推脱,他心里清楚。他眼下的坦荡,不过是有所依仗,他仗着有一些事,他清楚,柳玉鸾却不一定记得。

他知道柳玉鸾忘了一些事儿。

忘了柳家倾颓的内幕,忘了过往一些纷争,同样忘了的,还有洛花卿。

洛花卿还记得初见他的时候,他过生日,是散生日,他又是小辈,没有大肆操办,只有亲近的几个族中兄弟,还有他兄长的几个友人。世子爷是跟着大皇子殿下去的,他那时候也没有差事,成天在市井里斗鸡走狗,和柳玉鸾这样温文儒雅的一种人,八竿子也打不着边。倒是他那两位皇子堂兄,因同在朝中行走,皆与柳家大公子绿沉有些交情。

那时柳家尚兴盛,几代的世族,朝中故旧遍地,柳大人有在朝的实权,大公子绿沉更是新贵,前途无量。这样的家族,正是两位皇子都想要拉拢的对象。彼时那两位爷的对峙还没到水深火热的地步,面上面下也还算过得去,是以这回的聚会,是洛花卿记忆里自他们长大以后难得的大家一团和气的场面。

他记得的只有这么鲜有的一回,这大约也有世子爷实在对这样的聚宴避之不及,去之甚少的缘故。

他们那样的雅聚,去了多半是谈词作诗,世子爷不热衷此道,原本大皇子殿下再三要带他,他打死也不去的。偏偏那天他为了躲开大殿下,一早去找鸦青玩,人还没见着,不留神放跑了义郡王府一只白毛狐狸。别的还罢,他在义王府和半个主子似的,往日里多珍贵的飞禽走兽拿来炖汤的也有。可这只狐狸要紧,却要紧在,它是七皇子殿下专门在山里猫了大半个月才捉到的。义王府的小郡主点名要这么一只狐狸,七皇子费了好大心思才捉来讨伊人欢心,刚欢心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让世子爷给放跑了。眼看着小郡主哭哭啼啼抹着眼泪去他哥哥那儿告状,那边七殿下还没走呢,那也是挺难缠个小孩儿。洛花卿有些慌神,趁还没闹起来捡了个机会溜回家,刚好大殿下又来约他,他满口阿弥陀佛谢天谢地的就去了,连出门的衣服也不要换,顺手在书桌上抄个什么当寿礼就是——他是去避难,又不是当真要去与柳家的小公子多么交好。

他正是在那样的随意里,宿命般的遇见了柳玉鸾。

站在庭院避风处迎客,披着柔软的银灰鼠袄,玉环束发,翩然如仙。他以往哪怕毫不关心也听他堂兄提起过不止一次,柳家的小公子单薄,向来多病。然这天倒看起来很精神,虽然站在外边,却脸色也是没多惨淡的,看上去剔透的很,映着院墙下一行斑竹的灵气,更衬得像个冰天雪地里的玻璃人。大殿下一到,他侧身把手里的暖炉递给身后跟的从人,拱手迎上来,未语先笑,明亮得醉人,似寒冬里让暖风熏开了一桠暗香。

大殿下对他也客气,没等他行礼就先扶起来:“今日你最大,这些虚礼就不讲了。绿沉不在么?怎么放你在外头站着?”

他斯斯文文的说:“里头人多气闷,不如在外头,兄长里外招呼客人,学生在这儿,不过是偷闲。”不卑不亢,寒暄着将两人引进去。

毕竟大殿下身份尊贵,他一到,里面已到的宾客,哪怕连着二殿下,也要起身来。这样一番客套下来,他们说话尽都文绉绉的,洛花卿不爱听,趁着没人理会他,解了披风给丫鬟拿下去,挑了个暖和地方先坐下了。桌上摆着瓜果点心,有几盘分辨不出是什么,他不客气的尝了几口,是新做的烤肉切好了摆上来,吃着还不错,他眯了眯眼,又捏了一块,塞的嘴里鼓鼓的,一回头,原本该簇在众人中央的柳家小公子不远处隔着几个人正好看着他,嘴角弯着笑,眼里全是新奇有趣。

不光他没应付过几回这种读书人,柳玉鸾被千娇万贵的藏在家里养久了,也没多少机会见识这样大节小节一概不拘的做派。

因此,同样是初遇,破天荒头一遭,满满都是另一个世界的异彩纷呈。

只有这样的相遇,方才能显得往后的发展,是全然的水到渠成。

柳家小公子过生辰,是那年冬季里的事儿,第二年开春后世子爷在山南的别苑就要破土动工,那是大殿下应承了要送他的冠礼。照规模算,工期虽长一些,大殿下舍得狠砸银子下去,那也不妨事。这边眼看已近年底了,造园子的图纸上还差几笔,总不得意思,洛花卿舔着脸在大殿下身后尾巴似的晃悠了四五天,晃得他眼花心烦,重重叹了口气后笑骂着想了个祸水东引的法子:“你再跟着我也不能有更好的了,我连父皇御用的丹青圣手也请出来,你仍然是不中意的,我又有什么法子?给你支个招儿,上回你不是送了柳家玉哥儿一个破盘子要换他的画吗?你寻他讨账去,他那笔字画是真好,老柳大人手把手教出来的。再不然你和他套套交情,哄他去求他祖父替你参详参详。”末了还要训斥世子爷一通明明是同岁,怎么人家家里教出来的知书达理,他家净出这样的草包云云。

草包世子爷早被这些话训得耳朵要长茧子,一句也不肯多听,终于从他这儿铩羽,乐颠颠捧着图纸去祸害旁人了,这让大殿下由衷长舒一口气,顿觉天朗气清。他看着那蹦跳跑走的背影,觉得好笑,摇着头转过身,鸦青在宫墙转角的暗处看着他们,等世子爷走远了,他才过来,将手上一件兔毛的披风递给大殿下:“天寒地冻的,兄长也穿的太少了。我听人说,少年时不知保养,年纪大了要吃苦头的。”

大殿下哑然失笑:“你年纪还不如我大,说话老头子似的。”话虽这么说,却还是披上了,任由鸦青替他将披风系好,并一边念叨他衣裳实在太单薄。他含笑听着,心里熨帖得很。他那嫡亲的兄弟与他面和心不合,这位义弟却比亲的还要贴心周到。

“你让那小子去柳家了?”鸦青替他收拾好就停下唠叨,跟着他往里走:“他那性子,和柳家父子三个周旋,不要一回就能吃的渣也不剩。”

“那你可看岔了,咱们的世子殿下,大智若愚。”大殿下笑道:“也不是要他去周旋,我想着他和柳家的小公子差不多年纪,总是更好说话,柳大人和大公子油盐不进,柳老大人却最宝贝这个小孙儿的,咱们要拉拢,只好另辟蹊径。能攀上交情最好,实在不成,那也无妨,花卿又不知道,顶多交不成柳玉鸾这个朋友,于他也不妨碍。”

他这样说了,鸦青张了张嘴,没再说什么,前面到了御书房,二殿下也在,就更不好说话,他跟着撩袍子跨进门槛,一同给陛下请安去了。

他们这边后来的那些话,世子爷一概不知。他当时的头号大事就是他的宝贝别院,宫里大殿下那么一指点,他回去果然备了一份礼,差人连同拜帖一块儿送到柳家去了。

从上回过生日以后,他与柳玉鸾也再见过两三回,三回里有两回是陪大殿下去探病。其实也不是什么大病,要世子爷说,多半是闷出来的。成天关在那么小个院子里,好人也闷坏了,又不是千金小姐,哪里要养的这么娇。

这套歪理他当着柳家小公子也说过,当时便惹得柳玉鸾大为赞叹,笑言他是知音人。

可惜他与柳家大公子,另柳家能做主的各位,皆不怎么知音。是以这主意说过便算,柳玉鸾仍让拘在家里养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不知道闲来会不会还绣个花儿草儿什么的好解闷。

关于背地里这些无聊猜测,自然,是不会同柳玉鸾去说的。洛花卿上门去时,难得一板一眼,比他以往的十几年加起来都老实端庄,务求留一个勤奋好学的好印象,以便开口打着求教的幌子空手套丹青。按着规矩先去拜见过柳老大人,随后又见了正好在家的大公子绿沉,绿沉那一向忙得脚不点地,柳家大小姐是来年春末的嫁期,他正忙着替姐姐打点嫁妆,潦草的打了招呼,风一阵似的就掠出去了。洛花卿咋舌,他觉得这兄弟俩实在也太不像兄弟俩了。譬如柳玉鸾,他在洛花卿眼里,实在是个太沉静的人。

他拥着锦衾靠在暖阁的榻上翻一本闲书,暖阁的窗是开着的,外头飘着细雪,被暖阁里的热气一蒸,打着卷儿乱飘起来,偶有落到案台上的,不一会儿就化了,变成一点水渍,很快淡了,消失的无影无踪。侍墨的书童立在一旁,守着笔墨,时刻预备着递上来供主子做注脚,添香的丫鬟跪在香炉旁执着火箸,素手纤纤,柔婉静好。另有执事的大丫头和听差的丫鬟小厮们守在帘外,各有各的事情,无声的忙碌着。在院门口有人接了洛花卿,引他进了屋,屋里又有人打帘子,一个小丫鬟替他解了斗篷,执事丫头亲自进去回禀。

洛花卿进去时,柳玉鸾已经放下书盖在膝上,还是懒歪着,向他笑:“我看你也不是多规矩个人,这回大殿下也没守着,还这样老老实实,实在意外。”

“我也不爱这样磨蹭。”世子爷一听他这话,霎时原形毕露,不客气的在对面坐下来,抱着的图纸往桌上一推,眨眨眼:“可我此番前来,是有求于你,委实不敢造次呀,知音。”

那一卷图,就是后来山南相思馆的总图。其中有柳玉鸾与洛花卿挨着脑袋挤在一张桌上说说笑笑删改许多天才定下样子的园林样式,也有他们精雕细琢画出来,约好日后连床夜话秉烛长谈的临水小筑。

世子爷往日那些酒肉朋友们,声色犬马过尽,却从没有过这样的雅事,他头一回花了这么细致的心思要附庸一回风雅,可到头来,那最精致的一个院子,却只是空花了心思,无论是主亦或是客,竟从未进去住过哪怕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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