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 10 章

傍晚时分,冯师延和尤晏这三天第一次离开小区,打车到一家有名的羊肉店。

店铺装潢一般,跟尤晏家酒店风格不是一个路线,人倒一样的多。

两人入座后,巧奶奶的视频邀请打进冯师延手机。

冯师延跟尤晏示意一下,接起。

与尤晏有几分相似的脸占据屏幕,冯师延跟巧奶奶打过招呼,将手机掉个面,给桌对面的尤晏看。

尤晏也叫一声奶奶。

巧奶奶抱怨:“我看得见一个,就看不见另一个,你们两个怎么不坐到一块?”

冯师延说:“正准备吃烤羊蝎子。”

这时,尤晏起身坐到冯师延身旁的椅子,凑到她脑袋边,“奶奶,看到了吗?”

右上角的窗口上,挤着一高一矮两颗脑袋。

巧奶奶笑吟吟点头,“延延,阿晏在那边有乖乖听你话吗?——哎,你们两个小名太像,念得我舌头都要打结。”

尤晏忽然伸手抚摸她的后脑勺,侧头朝她使眼色,“我可听话了是不?”

冯师延的莞尔辩不出真伪,“嗯。”

巧奶奶问:“这几天去了哪里玩?”

冯师延和尤晏“做贼心虚”对了下眼神,一个端起茶杯喝茶,一个硬头皮上阵。

尤晏说:“天太热,哪也没去,歇了几天。”

服务员将菜陆续端上桌,视频中断片刻,冯师延调整摄像头,给她看菜色看。

巧奶奶说:“这个点才吃饭,我都可以吃第二餐了。”

尤晏笑咳一声,戴手套拆开一根羊肋骨,凑到镜头前。

“奶奶,要不要吃,可香了。”

巧奶奶娇嗔努嘴,“就欺负老人家没牙齿。”

冯师延想了想,调回前置摄像头,手机摆到桌子另一边,垫着靠着闲置的茶壶。

小窗里,两人对着一桌佳肴,俨然变成了吃播。

巧奶奶略显激动道:“哎!这个角度好,看得我也饿了。”

冯师延也上手拆骨肉,往镜头前递,边介绍道:“奶奶,您看,这羊肉外焦里嫩,孜然完全掩盖腥臊味。这一捏,还能稍微挤出一点羊自身的油,肉不柴不烂,韧度合适,吃起来非常香。”

尤晏在旁骨肉也忘记拆,不知不觉认真听完,趣味地重新打量她。

“你可以啊,发展一下可以去帮农民朋友带货。”

冯师延倒觉得他那句“农民朋友”更地道亲切,包含尊重在里头。

“我只是说了实话。——你吃吗?”

她把介绍过的样品往他那边递了递。

尤晏正拆自己的,抬抬手肘以示婉拒,“你吃。”

冯师延送进嘴里,尝到味,跟视频里的巧奶奶确认,“真的好吃。”

巧奶奶乐呵呵道:“你吃,你们吃,肚子饿坏了吧。你们自己的,不用管我,我就在这看着,跟看人家网上直播吃东西的一样。”

有时家里只有一个人吃饭,巧奶奶便开吃播视频陪自己。尤晏教会她一个新词,云请客。

冯师延又拆一块,嘴角沾了些孜然和碎屑,正要找纸,巧奶奶在对面远程指挥,“哎,阿晏,你给人擦擦,快。”

尤晏可不正好空着一只手没戴手套。

他扯过一张抽纸,封口似的捂住冯师延的嘴,冯师延也不恼,当做口罩,眼睛朝着他弯了弯。

巧·高级指挥官·奶奶看不下眼,嚷嚷:“让你擦嘴怎么把延延嘴巴都堵上了。”

尤晏坏笑着收拢手指,不着痕迹捏捏她双颊,才揉起纸巾,认认真真印去嘴角残渍。

冯师延:“好了吗?”

尤晏:“完美。”

屏幕里不知几时多了一个人,舒静枫凑近捣鼓一下手机,画面轻晃一下。

冯师延跟舒静枫打过招呼,舒静枫戏谑道:“我还以为是哪对刚出道的吃播小情侣呢,原来是你们两个。”

巧奶奶跟她说“悄悄话”,“这两个小孩子可真有默契。”

舒静枫也降低声,“不然阿晏怎么说就喜欢比他成熟的。”

两人声音实在不讲究,这边听得一清二楚。

冯师延眼带询问看向尤晏,轻咬一小块羊肉。

尤晏蹙眉佯怒:“我没说。”

冯师延扭回去,含笑轻声道:“我知道了。”

尤晏:“你知道个——吃到头发了。”

有了帮忙擦嘴经验,尤晏眼疾手快勾去掉落的一缕鬓发,给她好生别回耳背。

“谢谢,我出门忘记带橡皮筋了。”

她的头发及肩,发尾打卷,平时一般散着,实在热得不行才绑马尾。

冯师延看看手中刚拆下的羊肉,径直送到尤晏嘴边,“回礼。”

尤晏垂眸看了眼,张嘴衔过,冯师延撤手太快,肉差点掉出来,尤晏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把羊肉抵回去。

碎屑不可避免沾上双唇,尤晏自己拿纸巾印去。

舒静枫坐不住了,“我说你们两个,来吃饭还是秀恩爱的?”

巧奶奶怪嗔着轻拍她胳膊,神态慈和满足。

后来又谈及两地天气,冯师延旧家装修进度等等,这顿家庭云晚餐历时一个钟才结束。

吃饱搭车容易反胃,冯师延提议散步一段路再打的。

路上,尤晏手机消息不断,起先不打算理会,后面等红绿灯时看了眼,原来发小群炸锅了。

舒静枫发了一张截图,就刚才饭间和巧奶奶视频,尤晏给冯师延擦嘴,左上角刚好是合不拢嘴的巧奶奶。

下面跟了一屏消息,给面子起哄的居多——

Lonely:「这狗粮造得有点多啊」

枫:「羡慕了吗?」

Lonely:「嫉妒/愤怒」

也有不太和谐的声音——

万欣:「奥斯卡影帝影后/强」

尤晏表情凝固。

这个人是江笑雯的闺蜜,性格火辣,打起篮球不输路弘磊。当年冯师延刚来小区,万欣带头抢她的书包当球玩。

发小群关系有点特殊,虽是一块长大,随着三观渐变,平常分几个圈行动,各个圈之间又互相流动。而且经常有人拉对象进来,严格来说只是一个吃喝玩乐群。

尤晏、路弘磊和舒静枫三人关系较好,还有另外的小群。

舒静枫把图发大群,有点别有深意。

回头翻一遍,万欣出现,而江笑雯没有,尤晏霎时明了。

敢情舒静枫和他一条心,还暗中帮忙让江笑雯死心。

尤晏回复:「@枫 /呲牙」

Lonely:「什么时候也把延姐拉进来」

YY:「过段时间,人还害羞」

Lonely:「哟」

好几个人也跟着路弘磊哟了一串。

枫:「我看你比较害羞,延延可不是这种人」

Lonely:「就是/吃瓜.jpg」

冯师延说了一句“绿灯了”,尤晏收好手机,跟她一块过马路。

时间还早,冯师延让尤晏陪她去旧家搬最后一件行李。

师琴过世,冯师延远赴南方后,旧家借住给小时照顾过她的保姆王素华一家,后来王素华辞工回乡,房子又空置几年,冯师延才下决心重新装修。

装修师傅工期紧,冯师延回来多天,也只清理掉旧家具,跑完物业手续,过几天才正式拆装。

光秃秃的小家已然没有冯师延生活过的痕迹,客厅中央只留置一只原色木箱,侧边三面都上了挂锁。

长方形箱型容易引发微妙联想,尤晏心头一突,但好像又没见过这么简朴的类型……

他保守开口:“什么东西?”

冯师延轻松的语调打消他的疑虑,“我的宝贝。”

“打开看看?”尤晏蹲下查看挂锁,锁眼已经全部锈蚀,“没法开了吧。”

冯师延消失片刻,回来手中多出一把十字螺丝刀。

“用这个。”

说罢,冯师延要上手拧螺丝,尤晏截过,“我来。”

合页盖着螺钉,没法直接拧,尤晏说:“撬了?”

冯师延毫不犹豫,“嗯。”

“坏了不赔。”

“不要你赔,我给它们换一个‘新窝’。”

“到底什么东西……”

螺钉锈蚀严重,木质腐烂,很容易撬开。尤晏把开箱机会留给冯师延。

盖子打开,里面一溜的颜色杂志,最上面那本封面是一个穿白丝吊带袜的女郎。

尤晏:“……”

冯师延捡起那一本,封面朝向他,“看,怎么样?这是我青春期的理想型,我那时就想成年后也这么穿。”

说实话,尤晏起头略显尴尬,就像她第一次提出需求那会。年轻的身体比言语更直接,即使做过,言辞上还坚持着传统与保守,他们从未正儿八经讨论过被窝哲学。

但冯师延还是那种学术探讨的严谨坦荡,莫名驱散尤晏跟异性谈论的难堪。

尤晏无奈而笑,“普通女生理想是穿婚纱,你倒特别,想穿……‘特别套装’。”

冯师延说:“那我肯定想当不普通的女生。”

往木箱里扒拉,除开杂志,还有靠谱的科普读本,调查论文,等等不一而足,全是与众人谈之色变的内容。

冯师延说:“这都是我妈妈买的。她教初中生物,兼任生理课老师。她给我们上生理课不会要求男女生分开,当着全班的面教卫生巾用法,拿茄子教安全套的使用。同学好奇心重,大部分反应不错,但家长普遍有异议,投诉到学校。校领导找妈妈谈话,可惜还没决定出处理结果,她就猝死了。”

平静的叙述蕴涵悲哀的力量,尤晏自小妈妈弃他远走,丧母之痛感同身受。

本想抚摸她肩头,指尖残留锈渍,尤晏改用臂弯勾了下脖颈。

冯师延朝他笑,“那是她给我上的最后一堂课,印象深刻。——我很早就接触这方面知识,妈妈也不忌讳我的求知欲,所以我的羞耻心很淡薄。”

尤晏犹如拨云见日,冯师延的性格又明晰和立体一点。

“你好像很擅长探究根源性问题,清楚深层原因。——不敢起夜是因为你妈妈半夜在厕所出意外,不想和人共处一室是因为很长一段时间跟保姆同住上下铺。”

“因为妈妈去世之后,我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出现各种异常情绪没人能帮我解答,只好自己看书自己想,寻找根源和解决办法。”

冯师延对自己了解颇深,像提前备好答案,叙说没有片刻停顿。

尤晏话锋一转,问:“那能说说促成你提出协议结婚的原因吗?”

那双眸子闪现罕见的狡黠,她断然道:“不能,你不也没告诉我你同意的原因。”

尤晏:“……”

尤晏苦心编织的圈套箍住自己,又不可能向对方亮底牌,话题只能草草作罢。

最后,尤晏把挂锁还原,箱子太沉,冯师延叫跑腿员送到现在住处。

睡前,冯师延趴在床上,翻看其中一本杂志,两条小腿随意晃动,偶尔绷紧时,显现出线条流畅的肌肉。

尤晏擦着头发坐到床沿,那只大蜘蛛莫名遁形后,“厕所保镖”跟着下岗,冯师延没再喊他一块洗澡。

冯师延扭过头,又把杂志摊给他,“里面有你的理想型吗?”

尤晏倾身靠近,一手撑床,一手略略翻看。

十来年前的杂志,服饰与摄影风格已然过时,只有优美的轮廓仍具有永久的吸引力。

一会后,尤晏下结论:“没有。”

冯师延收回自己的宝物,“不实诚。我都跟你坦白,有什么好羞涩的。”

不得不说,激将法对年轻气盛的男人极为奏效。在现代社会,男人言谈空间比女人空阔许多,冯师延敢从性别束缚的躯壳里逃脱,尤晏又岂肯龟缩至墙角。

尤晏将擦头毛巾甩回椅背,侧躺支颐盯着她。

“我喜欢——那类型的。”

冯师延:“谁?”

尤晏重复那个日本名字,冯师延合上杂志,捡起手机搜索。

那是个不太出名的日本限制片女演员,在冯师延高中毕业后才出道,面容成熟,两团绵绵为瞩目,体态呈现一种富足的柔美。

冯师延轻呀一声,“真好看,我也喜欢。”

尤晏笑了笑。

冯师延又看了零星几张图,“我觉得我跟她属于同一款。”

尤晏表情滞涩,“你?”

冯师延点点头,“我的也不小。”

她穿一件宽领睡衣,双肘支在枕头上,无意堆出一道深壑。

冯师延自己看了眼,朝他挑挑下巴,“我没吹牛。”

尤晏拿胳膊盖眼,笑得浑身簌簌而动。冯师延扒开他,两人四目相对,在对方眼中看到小小的、愉悦的自己。

尤晏投降道:“那我也没见识过更大的。”

冯师延莞尔松开他的手,“又没人拦着你。”

话题莫名过渡到“自由协定”的议题,冯师延明面鼓励他寻找自由,暗里更像自己先要去,跟他打预防针,顺便暗讽他的无能。

尤晏薄恼,翻身过去衔住她,冯师延似那蹲守已久的猎人,待兔子入网,紧忙收口。

“你还不承认。”

冯师延仰躺着咯咯笑,尤晏如搁在船上的桨,也跟着颤动。

他泄气一笑,彻底妥协,“好吧,是有点像你。”

冯师延追击,“你看她的时候,会不会想到我?”

那副英气的剑眉再次倒竖,尤晏又被她“逼”到坦诚边缘。冯师延捧着他脸颊,下去一口,再一口,尤晏几不可闻一声叹,不知今晚第几次妥协,热切回应她。

当他来到谈论的重点,那段不为人知的记忆一同开启。

尤晏印象中,高中时期的冯师延一向自信磊落。有些女生耻于青春期变化,走路故意驼背掩饰,冯师延总是脊梁挺直,整个人极富少女特有的精神气。

她高中结束那个暑假,跑到糖水店打工,尤晏和路弘磊他们偶然去过一回。

尤晏拿到的鸡蛋仔冰淇淋显然比其他人多一些料,路弘磊嗷嗷叫着店员小姐姐偏心,冯师延说刚熟悉业务,手有点抖。

路弘磊一副看破不说破的狡诈,还想凑过来咬一口,尤晏直接让他滚。

不过,这事并没引起路弘磊额外的疑心,尤晏这张脸一直比他的吃香,他见怪不怪,不然也不会叫「Lonely」。

第二回尤晏和路弘磊在那附近晃荡,碰上一个朋友的朋友,那人把他们拉进店叙旧。

东西端上桌后,那人目光一直黏着冯师延。

她到客人刚离开那桌收拾碗盘,刚好弯了一下腰。

——那是个再正常不过的动作。

那人忽然暗戳戳笑,低声跟他们说:“那妞前面和后面都挺大,看走路姿势肯定还没被人搞过。”

刚说完,脸上给糊了一脸鸡蛋仔冰淇淋,那人诧异咆哮,“叼你老母,你做什么?!”

尤晏还站着,神色冰冷,“你眼瞎嘴臭,给你洗洗。”

“骂你马子了死扑街?!跟老子在这装十三!”

路弘磊忙上来劝拦,但拦住那人没拦住自己兄弟,尤晏抄起瓷碗就要往那人身上砸,身后冯师延拉住他。

那人又怪声怪气,“哟,还真是马子啊,那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

说罢蛮力甩开路弘磊,朝尤晏扑过来,两个人扭打起来。

但再怎么也比不过现在的他们。

冯师延和尤晏多少发掘到对方的燃点,也愿意调整与配合。

合约订婚终于有了合约的默契,饭友也多了些饭友的情谊,冯师延和尤晏不再是互不了解的点头之交,而是拥有一点点共同回忆,又分享过甜蜜关系的——朋友。

能说得上话就算朋友,而他们的共同话题就是正在做的事。

……

尤晏离开后,不同寻常的感觉让两条影子愣了片刻,尤晏打开灯——

久不见光,冯师延和尤晏不由自主皱了皱眼睛。

操。

雨衣滴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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