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格罗迦双手托着脸,六神无主道:“已经惹来闲话了。”
玛雅疑惑地问什么闲话?笺摩那呈现出一副实在不想再往下说的模样,她看看童格罗迦无言以对,再看看费塔哈亦识相地保持缄默。
“什么闲话?”玛雅只好逐个逐个去追问侍女,“难道是在谁背后说我的闲话?”侍女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支支吾吾半天不出一句话。“说话呀全都变成哑巴了?!”玛雅情急之下大声咆哮道。“谁说我的闲话看我不割了她的臭舌头!”其中一个茶色头发的侍女被吓着,战战兢兢,冷不防抬起眼皮与笺摩那对视,好吧告诉她吧。笺摩那向对方使眼色暗示道。
“宫里近来是有闲话说你,”茶色头发的侍女得到暗示,便鼓起勇气结结巴巴地告诉玛雅:“说你……”
墨蓝的沉重的天幕一点点缓慢地向大漠丘头背后徐徐撤去,早起的云雀在尚半明半暗的云空高啭着歌喉,蔚蓝色晨曦漂浮于遥远的东方将大漠胡杨林和草原渲染得多姿多彩。“黎帕那,快点走。”尉屠耆边将睡眼惺忪的姑娘拖出闺房边说:“巴赛木老爷全都安排好了,让你和国王在东面的房间共享早膳。”
“巴塞木老爷安排好的?” 黎帕那哼一声冷冷地说:“我看是你安排好的吧。”尉屠耆说不管是谁安排好的,今日作为你和国王相认的重要时刻,你必须认真对待,不能乱撒脾气也不能乱说话。“明白了吗?”
“哼。”黎帕那悻悻然地由尉屠耆拉至东面房间,早已等候于此的陀阇迦左顾右盼,矮桌上摆放着吐火罗人特色风味的早膳如外酥里嫩的烤馕,醇香浓郁的奶茶和清新可口的软酪等。
“国王。”尉屠耆寒暄了一句,“啊哈,黎帕那。”陀阇迦看着侄儿带着失散多年的女儿走到跟前,立马笑容可掬地从地台上弹跳起来,兴奋和激动如同决了坝的洪水,哗哗啦啦地从内心最深处猛烈倾泻此刻这位楼兰国王的复杂心情已经不能用浅薄的语言来表述只感觉似乎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跳动的欢畅,“来来来,坐。”
黎帕那看了陀阇迦一眼,淡淡地问:“黑眼圈。你昨晚没睡好吗。”本是漫不经心的搭讪,在认女心切的楼兰国王听来却成了女儿关心父亲的本能,霎时感动得热泪盈眶!本王活了几十年,除了母后,还是女儿对本王如此关心回想,斋普尔整日吊儿郎当,帕尔哈提体弱多病。加拉瓦被王后惯坏就知道疯玩捣蛋,海珑麟更不用说,大概本王上辈子欠她什么纯粹投胎来气本王的!他想着想着,一种纯然的快乐情绪就像酒精在血管里活跃一般,开始把半痴半呆转化成兴奋的晕眩。先是喉咙发干,然后全身轻微地颤抖最后眼泪不能遏止地往外汹涌并且从胸腔里发出一阵低沉的、像山谷里的回音一样的哭声。
尉屠耆见状惊讶地问国王你怎么了?黎帕那则生气地拍着桌子说:“早上起来就听见哭,晦气!”
黎帕那!尉屠耆连忙掐她肩膀一把,刚才我不是着重交代过不能乱撒脾气也不能乱说话的吗?你把我的话当耳边风?是啊是啊,本王失态了。父亲怎么会和自己的女儿计较小节,擦了擦脸上的泪珠,“一起用膳吧。”
“你们慢用,我先出去了。”尉屠耆非常识趣,因为早就考虑到帮助国王和公主相认就应该留给他们一个单独谈话互相增进感情的空间,弯腰向行了个抚胸礼就带上门离开了。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陀阇迦和黎帕那两人坐着一动不动相视无言。房间里静得好像时间停滞了一样,仿佛一个轻微的动作就能将这静态击破。
陀阇迦盯着黎帕那的头发,脸型和五官看得出神,这么多日都没有认真地看看自己的女儿,长得像谁呢?呵呵呵呵呵,发色和身形像斯忒妲,脸庞,下巴和嘴唇都像极了本王。果然是本王的亲生女儿,她的五官长相融合了本王和斯忒妲的优点。“喂。”黎帕那被盯得浑身不自在,忍 无可忍之下主动开口打破了平静:“你不要老是盯着我看,你弄得我心里发毛你知不知道?!”
陀阇迦回过神来,笑得有些尴尬:“我都没有好好看看你呢。”“我看着你,就想起了你母后。”
黎帕那没吭声,陀阇迦便和她说起了她的母后斯忒妲的故事:“斯忒妲是楼兰最美的女人。她的美貌连天上的月亮看到都会羞于堪比而把脸儿遮起来……”“她善于琴棋书画又温柔动人,喜欢帮助穷人,她愿意用更多的钱去资助他们帮助他们摆脱贫穷。更难得的是她很聪明,有很高的远见,可以帮我分担朝政,总是能够为我排解忧愁在我最需要安慰的时候帮助我。真不愧为王宫之冠。”
“我深深爱着她,处处宠她放纵她甚至把她的头像印到了钱币上。”
“那个时候,汉朝和匈奴为争夺西域一直在打仗。楼兰夹在双方之间左右为难,无论与谁结盟都不行,一会儿听这个,一会儿听那个,结果由无辜的变成了最遭恨的。你母后的政治主张是中立,两边都不听,因为我们是吐火罗人我们是金发碧眼的高贵种族,匈奴人和汉人岂能和吐火罗人相提并论?”
“我和你母后生有三个孩子。如今这个押在长安为质子的斋普尔是你的长兄。你的另一个兄弟刚出生没多久就夭折了。你母后曾经难过了好久,我毫不犹豫地安慰她、宠爱她,和她一起度过人生最悲伤的时刻。”
“我怎么没想到呢。其实承受风险的不仅仅是孩子,作为母亲也同样面临着风险。到最后噩运落在了你母后的身上。十五年前匈奴人为了笼络我把珤勒尔嫁到了楼兰……过了两年你母后生你时遇上难产,在我的注视下悲惨地死去。”
“侍医告诉我说公主也跟着一起夭折了我本来深信不疑,偏偏,宫里突然爆出了许多流言蜚语,说什么公主根本没死,所谓的死婴是有人暗中从外面弄来掉包欺骗国王,真正的公主被扔掉了。”
“我还是不大相信,谁会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对国王的女儿的下手。”陀阇迦说到这,黎帕那的脸色已经变得黑沉黑沉,十分吓人仿佛晴朗的天空突然卷来一片乌云,静淡如海的碧眸深处隐隐闪着狂怒之意,但她并没有发作很快恢复了若无其事的样子 继续听陀阇迦往下说:“就这样十三年过去了。关于公主未死的流言蜚语一直没有断过。”
“斯忒妲泉下有知啊,上次买了你的香石竹之后我接连收到斯忒妲的托梦 ,她非常愤怒,使劲掐着我的脖子让我还她的孩子。我让人连夜召传温马达摩进宫解梦,他说我这辈子欠下一身孽债。偏偏要到这时才怀疑当年的流言蜚语,是啊,你母后临死前拉着我的手说过有人要害她,可我,我……”陀阇迦又开始呜咽并试图用手掩盖压抑在心里多年的丧妻之痛,不时的啜泣变成持续不断的低声哭泣,他眼睛紧闭,用牙死死咬着自己的拳头想竭力制止抽泣。
黎帕那的眼白渐渐变红,布满一簇簇殷红的血丝,就在那一瞬间,她仿佛听见整个世间轰然崩溃的声音。冰冷孤傲的眼眸仿佛没有焦距,深黯的眼底充满了愤怒。“你知道谁是凶手。”
“是……是匈奴人。”
“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你母后的政治中立主张,得罪了匈奴人,所以。所以他们……”
“政治中立?你以为仅仅是政治中立这么简单吗?!”愤怒似乎像闪电要撕碎乌云,黎帕那恶狠狠操起一只鎏金杯子砸在地上,几百种愤怒的火焰在她血管中燃烧,几千种反抗的意识在她胸膛中翻搅,她冲着他歇斯底里地咆哮:“为何匈奴人连我也不肯放过?!你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吗?!你知道有多少无辜的吐火罗人死在匈奴人手里吗?!你光会讨好匈奴人,匈奴人看你还不是一条守门狗?!你当什么国王?! 你是一个懦夫!吐火罗人的耻辱!!”
“黎帕那。我对不住你。”陀阇迦擦去满脸泪水,由衷地忏悔道:“我亏欠你的太多太多了……在你面前我实在是个十足的罪人。我不是一个好父亲,也不是一个好国王。”“泪水无法洗刷我对你的愧疚,一生的自责……呜呜呜”
黎帕那哑然。她再次仔细端详着陀阇迦的脸。金色卷发,蓝水晶般明亮的双眸,高挺笔直的鼻梁骨,光洁白皙的脸庞周围长满密匝匝的络腮胡像一丛被踩过的乱糟糟的茅草,泪水不停地在深陷眼眶中打转,她盯着他那双已经迷糊不清的瞳孔在泪水中若隐若现。高高的颧骨,干皱的皮肤……苍老了许多?不经意间,她还看见他浓密的金发中藏着几根不显眼的白发。啊,也许,这个夹在长年夹在汉朝与匈奴之间左右讨好,还要为国内一万多人口生计操劳的男人所承担的压力实在太大了,烦恼实在太多了。她看着他老泪纵横,颤栗地发出动物哀鸣般的哭泣的样子,感受到的他内心的痛苦与无奈,除了无奈还是无奈。黎帕那开始意识到怎么恨这个男人也没有意义。
不知为何,黎帕那觉得自己的心像被一把钝了的锉刀残忍地割开,悲痛从伤口流出,撒落一地忧伤。她还感觉到陀阇迦的心也在疼也在流血。早年痛失最爱的妻子,最小的女儿刚出生就遭人暗算丢弃,两个儿子被迫分遣入汉朝与匈奴做质子,人生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骨肉分离,多年来积蓄在他老人家内心的痛苦与悲伤就如河坝决口,再也无法控制,泪如雨流!他要释放太多的悲痛,他要为失去亲人而过度伤心哭出所有的泪 !黎帕那动了恻隐之心,主动递过去一张丝绢让陀阇迦擦眼泪。
我的好女儿。你就像你的母后,总是在我最无助的时候给予我关怀。陀阇迦从黎帕那手里抓过丝绢,捧在掌心犹如珍宝,感到似乎有一股暖流涌遍全身,似乎把心都融化了:曾经你所失去的,父王一定会好好补偿你。
“什么?”尉屠耆和巴赛木在大厅用早膳时听见坎吉告知摄政王昨夜下令软禁长子安归于寝宫的消息,非常震惊:“父亲他……?”
“安归王子拒不承认策划绑架国王,”坎吉急急地说:“就连那些被收押的门客也跟着喊冤呢。”巴赛木听罢深思道:“如果安归王子坚持不承认,摄政王根本没法给他定罪。”
“按道理是这样,可问题在于,”坎吉费力地咽了一口唾沫,“安归王子多年前出生的时候天现异像的秘密传得满城沸沸扬扬,太后也知道了,她能轻易放过安归王子吗?”
“糟糕。”尉屠耆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扭头看着通往庭院内门,压低声音道:“传到国王耳朵里我父亲肯定要被王兄连累。”
“更糟糕还不止这些呢。”坎吉掐手指数了数说:“私通玛雅王妃加上绑架国王唆使摄政王谋朝篡位,派门客刺杀公主等等可谓数罪并罚,摄政王不把他软禁至死才怪。”
“王兄和那个贱人私通?”尉屠耆蹙眉跟着重复一句几乎难以置信:“怎么可能?”
尉屠耆知道安归和后母的关系不错但这关系不错只是局限于母子之间。要说这两个人暗中勾三搭四,越过界限私通……按照吐火罗人习俗后母和继子私通被视作伤风败俗,连累母族蒙羞还要被当众处以极刑。玛雅那个婆娘不会有这么傻吧。
“大将军。”侍女端着一盘新鲜的瓜果穿过绿树成荫的庭院时迎面遇到了笺摩那,连忙向他行礼问安。头顶上,密密层层的枝叶挡住了在天上吐火的烈日形成了清凉的树荫。烈日火焰透过碧绿的枝叶射下来,就像星星点缀天空一样。树林里满是蝉虫欢叫,声音好闹,两里以外皆可听得到。
笺摩那问她:“王妃醒没有?”侍女回答说王妃醒了但情绪不大稳定。笺摩那刚刚靠近长姐的寝宫,就听见里面传来哭骂声:“滚开,都给我滚开,让我去死让我去死,呜呜呜呜……”
“王妃,不要啊,王妃!”
她在干嘛。笺摩那闯进门看见长姐披头散发,身上还穿着亵衣,手里一把长刀,歇斯底里地冲着侍女们嚷嚷,“我已经没脸活下去了,呜呜呜……”贴身女官舍缇和侍女们不敢靠前,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王妃你千万别做傻事啊,王妃……”“住手!别闹了。”笺摩那趁其不备快步上前揪住她的手腕,夺下长刀训斥道:“你还嫌不够丢人吗?”
“有人诽谤我和安归私通,童格罗迦相信了,你相信了,很多人都相信了……还让我怎么活呀。呜呜呜”玛雅趴倒在地台上痛哭流涕,身体剧烈抖动,“王妃放心,我一定帮你查个水落石出!”舍缇爬到她脚边好言安慰。
“不用查。”玛雅突然没了哭声,仿佛变了个人似,蓦地坐直身子,板着脸对舍缇说:“我知道是谁干的。”
舍缇惊讶地问:“谁?”
“还有谁!”玛雅猛拍桌面大声吼:“尉屠耆那个孽障,肯定是他设计害我好让我没有脸活下去,我死了他就满意了!”“哼,我偏不上他的当!”
荒唐。笺摩那面对长姐毫无依据的胡乱猜测简直无语至极,“我看你是想得太多以至于脑子有问题了。改天再让侍医过来好好诊断诊断。”
“大将军你不坐会儿吗?”舍缇看见笺摩那来看王妃还没到一杯茶的功夫就要走,连忙从王妃脚边站起来,弯腰行抚胸礼毕恭毕敬地询问。
笺摩那回答说不用了,反正知道长姐没事就放心了。自己很忙,宫里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
“嘘~”笺摩那踏出王妃寝宫,冷不防耳边飘来一声响亮的口哨,定睛,看见苏罗漓双手合抱背靠树干而站,冲着他一个劲地眨眼,明媚温暖的笑容如一股春风滑过心头,如阳光般让人轻松愉快,冰蓝色的长袍穿在身上,金发直垂而下散落在肩膀处,腰间玉佩丝毫没显累赘反而更给他添加了几分温暖阳光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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