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龙村,陈宅。
自从陈襄夷回来后就一直卧病不起。
陈扁每天坐在屋外,也不进屋,上下眼皮子留出一条缝望着天空,不知道在祈祷些什么。
某日,陈襄夷忽然开始咳血,血一盆接一盆得噀,吓得一旁照料的陈扁腿软在地老泪纵横。
到最后,陈襄夷瘫软在床,像一命呜呼了一般。陈扁终于放声大哭起来,悲痛欲绝,将要晕厥过去。
就在这时,窗口响起了几声鸟鸣啁啾。陈襄夷睫毛微颤,等他再次掀开眼帘,只觉得神清气爽,身轻如燕。
“爹。”他坐起身,捂上陈老肩头。
老汉闻声,愣愣地抬起脸来。陈襄夷见父亲伤心至此,不禁自惭。
当陈襄夷意识到自己好像脱离了病苦,心情逐渐转悲为喜,忙将此事与老父亲相告。
陈扁知道是山里的神仙救了陈襄夷一命,吵着嚷着要去山里拜恩。陈襄夷拉住陈扁,劝说道:“儿子如今生龙活虎,一定是赖山里鹿神的恩惠。儿子想亲自上山拜谢神明。”
“好,好。”陈扁左右不知道家里还能拿出些什么东西,就将先前砍柴换来的几文钱拿了出来:“神仙都吃香火,我去镇上买些香油,你一块儿带去。”
陈襄夷从床上起来,瞥见床头那盆血,竟不知何时起慢慢变成了一盆碎银。
他以为自己眼花,连忙将要走出门的父亲叫住。
陈扁扭头定睛一看,也说是银子不错。
二人猜测是山里神仙赐的财,觉得是山神对他们的考验,自然不敢收。听了陈襄夷的意见,陈扁将碎银挑了两块出来置办些生活用品,其余都捐赠了出去。
而这些,都是后土娘娘悄悄替陆三做的。
此时,西山之上的某个山神还在等候着陈襄夷的消息。他身边的鸟雀换了一批又一批,然而没有一只懂事的鸟提到陈家。
翌日清晨,陆三躺在白石上休息,忽然闻到香味,周身泛起了白色的柔光。
他倏地睁开眼眸,坐起身,盯着自己的双手看,心疑道:“我什么时候得了法力?”
身后响起脚踩落叶的沙沙声。
陆三扭头看过去,只见陈襄夷在白石前点了三根香,此时正跪在地上拜了三拜,起身合掌还愿:“多谢鹿大人救命之恩!小生实在不知如何感激大人。”
如今陈襄夷已经成了陆三的信徒,他的心声,陆三自然能够听得一清二楚。他打量着陈襄夷,讶道:“想不到他还真的起死回生了。这次欠了后土一个人情……改日再还。”
“鹿大人。”陈襄夷郑重其事道,“我听闻神仙能托梦向凡人诉求心愿。如若不弃,小生愿意效犬马之劳,任凭大人驱策。”
陆三心想:“这敢情好,正好叫他替自己在村中多宣传宣传。”
于是当天,陆三便托梦给了陈襄夷。
山神托梦亦不可现真身,只能借助梦中人物传达旨意。
而陈襄夷的梦……怎么形容呢。
天大地大,就是没有第二个人可供托身。
陆三走在堪似水墨丹青的梦中山径,找到了山际凉亭中,一个手握书卷半品茗的儒雅书生。
那必定是陈襄夷无疑了。
陆三左看右看,忽然从天际飞踏来一头白鹿。
待白鹿离凉亭近了些,白鹿渐渐幻化成人形。
那人发如泼墨,肤如凝脂,眸粲若星,身上的霓裳好似云织就的霞光染成的。她飞身悬在空中,裸足踏飞花,脚腕间一对碧玉镯叩在一处,向陈襄夷款款飞去。
陆三自然不是呆子,知道陈襄夷是把自己想象成了某个白鹿神女,不由以手捂额,气道:“书生迂腐!”
下一秒,“陆大人”托身于陈襄夷梦里的“鹿大人”,近了陈襄夷身。
见此状,陈襄夷背书声渐止:“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
陆三素手拍在石桌上,朱唇轻吐,似有花香随之而出,而他却没半点好脾气地道:“本神快被你的梦熏死了。”
知道是山神托梦来了,陈襄夷刹那间面红耳赤,以书掩面跪地道:“鹿,鹿大人恕罪!”
“罢了,你们凡人总爱对神的相貌想入非非。”
陆三不拘一格地坐在石桌上:“本神这次,确实有事相求。”
陈襄夷抬起头凝望着陆三,此时的陆三可是陈襄夷心目中最喜爱的神女的模样,听他说话,不禁也多了丝陶醉:“大人但说无妨。”
陆三:“你帮本神做两件事。”
“第一件。如果村中有人求财求子求姻缘求功名,反正不管求什么,将他带到上山来。”
陈襄夷连连点头记下。
陆三乜眼道:“第二件事。本神,需要一个塑像。”
陈襄夷点点头,而后“啊”了一声,疑惑道:“塑像?”
陆三站起身,在亭子里踱步:“有了塑像,凡人就不用上山专门拜本神了。”
陈襄夷:“也就是说,在家对着大人的塑像烧香,大人也能吃到香火?”
“不错。”陆三颔首,“不过当下得先有个塑像在山里,不然不知道还会有多少人以为山神是头鹿。”
陈襄夷一愣:“大人,您……不是鹿大人么?”
陆三额角突突:“我是姓陆,也确实曾经驾鹿,却非你口中说的那个鹿大人。”
陈襄夷醒悟得快,一锤手:“我知道了,您是陆大人。”
陆三不明白陈襄夷所谓的“陆大人”又是哪个陆大人,反正称呼他也不是特别注重,他一拂袖:“总之,就这两件事。办的好,本神定不亏待你。”
早在百年以前,陆三就明白了什么叫人心叵测。他担心陈襄夷会爬到他头上倒打一耙,将他污名化,从而勒索各种东西。是以陆三没把自己法力低微一事告知,也没将自己下不了山告诉陈襄夷。
反正,陈襄夷只要知道西山上有个神就够了,一切自会迎难而解。
……
窗外日光透过纸窗照进房间。
陈襄夷一边穿戴好衣物,一边回忆着梦里山神吩咐他的话。
时隔一个多月,陈夫子终于开了学堂大门。孩童闻讯,相继从田间地头被他们老母揪着耳朵送过来。
陈襄夷与几位长辈相谈了一刻钟,等他跨入学室,室内静可闻针落地。
两个小孩站起身,你推我我搡你,最后两人齐齐向陈襄夷深深鞠躬道歉。
陈襄夷有些惊讶,扶起两个蒙童,轻抚了下他们的后脑勺道:“不怕念起,唯恐觉迟。正所谓,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先前是我讲错了君子之道,正好,借此机会再重新告知你们。”
经历了一番生死,陈襄夷显然豁达了不少,事必躬亲,事必用心。按照他说的话来讲就是:“家人尚且在世,活着就是万幸。”
当然,除了每日开堂讲授,陈襄夷也不会把陆三交给他的事情抛之脑后。
如今,正是一场秋雨一场寒的时节。
撑着油纸伞,流水冲刷着青石板,水沟里乱珠跳壁。陈襄夷出门才走了几步路,衣摆便因着杂草水滴洇湿了半边。
一户人家的老太捧着碗,同他交流了几声。
“噢,行。”陈襄夷作揖,侧过伞时,伞面的雨水一下子滑落出去。因为雨声太嘈杂,他怕自己听错了,于是又确认了一遍:“是李家老大李直对吧?”
老妪笑得满面皱纹:“对,对。快点去,他们家不久就要搬去镇上嘞。”
陈襄夷再次作揖拜别。
李家住在卧龙村靠东的山岙上,同陈襄夷的居处一个在东一个在西。这两点直线虽说不长,真要走起来,一路水塘田地屡见不鲜,绕来绕去可以说是曲折不堪。
等陈襄夷站到李直门口的时候,他那半身衣服全都湿透了。
这会儿,李直随他的父亲披着蓑衣从田里收完庄稼,满脸水渍。见家中亮着灯火不由有些吃惊,李直边擦着脸上水珠,边推开门,朝里喊道:“娘!娘?!”
李娘子从屋里小碎步跑出来,将李直手里提着的一勾子菜都卸下来。李直看着屋内,出言询问:“娘,咱家来谁了?”
李娘子笑靥如花,道:“西塘陈家的教书先生来了,快进来好好聊聊。”
李直眼睛都看直了:“陈襄夷来咱们家了?”
可惜李娘子忙碌,已经跑去后头迎李老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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