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架在全新的支架上,摄像头正对着料理台中间。屏幕里只映了半截在台前忙碌的人影,某位平平无奇的猫咖老板正在为直播做着准备。
摄像头堪堪照到他脖颈往下的部分,因而这人稍显冷淡的眉眼也仅有在场的另一位店员能看见。偏生这张冷脸又和店面走可爱风的招牌搭在一起,冲击力不可不谓之大。
但当事人许长倾才没空想这些。拍摄范围被限死,不用顾及脸上表情的维持,于是他动作还算自然。
打发好的奶油与顺滑的奶酪糊相搅,倒入碗中后又被移到料理台的另一端,碗底同桌面相碰,晃出“砰”的一声轻响。许长倾眉梢轻扬,从内间端出盘烤好的手指饼干。
烤箱的温度调得正好,成品色泽焦黄,他戴了手套拎出来,让两面都沾上特调的咖啡液,放进容器内后又往上均匀抹了层奶酪糊。动作重复一遍,他瞥一眼时间,和预估的差别不大。
许长倾对提拉米苏半成品表示满意:只差冷藏和筛可可粉两个步骤,咖啡和奶酪融合的香气却已经迫不及待钻出来了。
他把几盒半成品放进冰箱冷藏,再出现在屏幕前时手上多了份芝士柠檬慕斯。
镜头外,许长倾神色微动,脸上淡漠像雪遇上春风,稍稍化了些。
“物与,”他喊正在柜台旁逗着猫的店员,同时把手机摄像头往对方那边移了些,“我们试一下明天的流程。”
“你尝一……”
声音的主人忽然卡壳,目光也跟着顿在当场,只是嘴角没来得及压住。
但很快,他就将视线移开,然后以再自然不过的语气提醒对方:“耳朵露出来了。”
被唤作“物与”的长发青年闻声抬头,伸手往头顶探了探,在摸见细软绒毛时触了电似的猛地缩回手。下一瞬,那两只惹眼的狐耳就彻底化成白烟,消失在半空中。
许长倾对此已经见怪不怪,直接点了结束录制键。
“神明大人,”他擦着台面叹气,“明天还是要多注意些,到镜头前就很难收场了。”
——是的,他面前这位是货真价实的神明,山上捡来的,想撵也撵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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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长倾本不信神。
在他人生前二十七年里,所谓“神”不过一个可笑的概念。
猫咖生意不温不火,身为老板,许长倾顶天了也就给财神爷上几炷香,还是看在生意人的传统上。除此以外的神鬼,他一概不信。
读书时考前兴拜文曲星之类,许长倾向来只会嘲讽一句:“信这些子虚乌有的东西还不如信你自己。”
当然他有说这话的底气。毕竟这位坚持不求神明帮忙的固执分子最后成绩必然不会难看到哪里去。
但现在他不得不承认,这世上的确有一些无法用科学来解释的存在。
比如说神。
时间倒退回四天前,许长倾还是一个坚信科学的无神论者的时候。
彼时秋意正好,他临时起意,特地跑了趟邬野山,为来拍今年最后一次浮云。
倒不是说暮秋往后好看的云就少了,只是入了冬山上气温更低,许长倾不愿再上来。用两三个小时冻成冰雕的体验换一张质量未知的成片,这生意他是不做的。
他搞延时摄影,其充量不过一平平无奇小爱好,用来消遣除去经营猫咖外的闲暇时间,而邬野山算是他造访得最频繁的摄影地点。
邬野山在城郊,其实算不上山,只能说是丘陵,但江城本来也是平坦的地形,于是山顶也就算得上制高点了。
人站在高处往上望,浮云漫天,飘飘忽忽都往风的终点站游去。许长倾心道没白来,扒拉开脚边落叶放上三脚架,再将摄像机调试好。
他带着另一台小些的相机四处闲逛,最终目光停在半山的一座破庙上。
许长倾小时候和外婆在邬野山脚下镇子里住过一段时间,也跟着老太太上过山,却从不记得这山上还有座庙。再细看,庙前还有个小院,只是年代太过久远,院墙只剩几处残桓,青灰瓦片裂成数节,沉默地守在旧日泥土上。
庭中种有枫树,粗壮枝条上零散挂了些红布条,风过时满树丝带飘摇,红叶纷飞。许长倾走近了,随手接住一条散开的红布,见到模糊的字迹。写字的人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他靠残余的凹陷摸出来,求的是姻缘。
……许愿树。他心想,这东西还真有人信。
他随手拍了几张,开了手机照明功能,深一脚浅一脚踏着地上落叶往庙里走。期间晃神时见到眼前有白影闪过,像是什么动物,貂或者狐狸之类,许长倾疑心是自己幻视,没有多想,只管跨过门坎进了庙内。
庙不大,不过一方神龛一座神像一张供桌,外加香炉等小些的器具,但许长倾好歹确定了这是座山神庙,因那“山神”二字就在神像底座上刻着。
他端详了会面目模糊的山神像,见供桌下几枚野果散落,难得善心大发捡了起来,重新摆上桌面,心想,也算贡品了。
人求神拜佛,按惯例要烧香,供品自然也不可少,一般人家多买些平价水果,有钱人家则少不了大鱼大肉。传说神当一视同仁,但也有所求当与供品相对应的说法。
他想起院内那棵古树,姻缘,最最难求的东西,也不知供奉什么才能真正如愿。
许长倾自己不信这些,姻缘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必要的东西。读书时一间宿舍四个人,只有他到毕业感情史仍是空白一片。现在住他楼上的柳逍遥和他相识十六年,一度非常害怕他是个潜伏在身边试图把发小掰弯的危险分子,好在许长倾并不是走什么爱上好兄弟狗血剧情的主角。
但他毕竟逃不过被催婚的命运。家里人劝不动他,于是会托柳逍遥来劝,死缠烂打要他去相亲,像是他这样单下去会活不了一样。
实在是很可笑的想法。
用柳逍遥的话来说——“许长倾,你要是过了三十还开不了窍,这天分干脆找个庙还是观去修无情道,不要浪费了。”
然而许长倾本人依旧无动于衷。
某天柳逍遥来他店里,一时嘴欠又提起这个话题,讲着讲着顺手撸了下窝在他脚边的猫,然后成功收获了他新收养的美短的一爪子。
柳逍遥看见手上的血痕愤怒了:“你怎么跟你爹一个德性?!”
当事猫不甘示弱,叫了几声后被许长倾拎过去给顺了毛,喉咙里登时发出舒服的咕噜声,化成一滩猫饼。
受害者震惊于这只猫看人下菜的本事,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对着许长倾慈爱的眼神愤而丢下一句:“我看你是个猫性恋。”
说不定还真是这样。许长倾后来想,毕竟他确实对任何人都提不起兴趣,所有的交际都是基于生存需要而已。
但有句话说“世界破破烂烂,小猫缝缝补补”,会爱上弥补世间缺憾者,不是很自然的事情吗。
现在他站在供桌前,看光线零零碎碎映在掉了漆的桌面上,分出一点洒进香炉里。半空中有灰尘肆意飘舞,他鼻尖捕捉到一点虚实难辨的线香燃尽后残余的气味,莫名就生出了点对这位所谓的山神的亲近来。
很奇怪的一种体验。
神鬼一事,许长倾向来不大信的。但或许是单纯被这庙里奇异的氛围所蛊惑了,总之在这个瞬间,许长倾终归被这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许下了根本不期望能得到回应的愿望:
神明呵,你如果真能听见,就赐我一个对象算了。
——没有对象也行,口袋里能多进些账我也会好好感谢你的。
天地良心,他只是随口一说,撂下这话也就准备回去看他那宝贝相机了。谁知才走到树下,院内景象却骤然起了变化。
……起风了。落叶盘旋于低空,树影间斑驳的光点被搅得稀碎,散进风和飞速流动的时间流里。而他站在这场微小得只能惊动蚂蚁和微生物的风暴中心,听见由远及近的陌生铃响。
可能那只是千分之一秒不到的某个瞬间,又或者已历经了一整个漫长的世纪,他只是眼睛闭上又睁开,面前就多了个人影。不,是神影。
许长倾瞳孔地震,一时顾不得默念马克思主义无神论,脑中只剩下完整的二十四字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和我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这一句。
他看见对方披散着的长发。
是如雪的发丝,没有像神像上所塑那样以玉冠束起,只是自然散于道袍上,垂到几近膝弯的位置。那道袍明明用了大片的绿琉璃色,添上榴花红仙披却也丝毫不显突兀,似乎本就为这秋景的一隅。
许长倾心中忽然冒出这样的念头,然后他不得不承认,理科生出身的自己搜刮完所有的知识库存也找不出一个能确切形容对方面容的词语。
这是位相当俊美的……神明。
那人眉下一双狐狸眼,本该是极妖娆的相貌,只是这份妖娆被面上所带的温和笑意所冲淡了,因而只剩半船可亲。
他的肤色极白,但并非如雪如纸如月华般的冷色,倒让人想起北地白狐的绒毛,能留得住世间暖意。许长倾不觉屏住呼吸,视线再往上移时却又偏偏撞进清透的茶褐色眸子里。
他逃不出来了。
在这样平常不过的一个秋日,在红叶纷飞的破落庭院里,神明从天而降,于是世界倾覆,有人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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