滂沱的大雨已经接连下了三天三夜,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白紫色的电光不时劈开灰暗的天幕,将天地映照得一片惨白。
远山笼罩在浓重的水汽中,宛如仙气氤氲的画卷。
山脚下的溪流在连日暴雨中不断上涨,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断枝残叶,汹涌地漫过了通往帝王冢的必经之路。
一队禁军刚刚测量完水深回来,银白色得铠甲上还滴着水珠。
“启禀陛下,最深处的积水已达九尺。”禁军队长单膝跪地,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模糊。
福安忧心忡忡地望着帐外连绵的雨幕,转身恭敬地说道:“陛下,禁军来报,前去帝王冢的路已经被水淹了。依奴才看,要不今年的祭祀就......”
“不必说了。”周清玄抬起手,指尖轻轻摩挲着右手食指上的戒指。那枚镶嵌着宝石的戒指正散发着绿色的光晕,在昏暗的帐内格外醒目。
“福安,你应当明白这次祭祀对朕意味着什么。”
福安当然明白。
在周国,历代新君都必须在登基前需前往帝王冢举行祭祀。唯有在帝王冢完成祭祀仪式,周国的皇帝才能真正得到认可。
“可是陛下,”福安望着帐外淅淅沥沥的雨丝,声音里满是担忧,“这雨势如此之大,陛下坐着轮椅,可要怎么过去啊?”
周清玄垂下眼眸,视线落在自己的双腿上,唇角泛起一丝自嘲的弧度:“是啊,一个双腿残疾的人,却妄想做皇帝。”
福安闻言浑身一僵,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左右开弓扇着自己耳光:“奴才该死!奴才这张贱嘴!求陛下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清脆的巴掌声在帐内回荡,伴随着帐外渐弱的雨声。
不知过了多久,福安的两颊已经高高肿起,而外面的雨也奇迹般地渐渐停歇。
“起来吧。”周清玄淡淡开口,“在帐中待得久了,有些烦闷。福安,推朕出去走走。”
帝王冢山脚下是一片茂密的森林,因常年受阴雨侵蚀,空气中总是弥漫着潮湿的腐木气息。林间毒蛇虫蚁遍布,不适宜人居住。
在此驻扎近五日,从皇城带来的五千禁军已有近半数染病。
御营四周不时传来士兵的咳嗽声,军医们行色匆匆地穿梭在各个营帐之间,空气中仿佛笼罩着一层无形的死气。
这片土地似乎在无声地警告着外来者,此地不容他人驻足。
福安很不喜欢这里。无论更换多少件干爽的衣裳,身上总有一股黏腻的感觉,让人浑身不自在。
正当他推着周清玄在御营中缓缓行进时,一阵阴风忽然掠过,带来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
福安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望向气味传来的方向。
一顶行帐的门帘在风中轻微飘动,隐约露出里面暗红色的轮廓。随着风势加大,门帘掀开的缝隙更大了一些,福安眯起眼睛,终于看清了里面的物事。
整整齐齐摆放着六副棺椁。
福安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推朕过去。”周清玄的声音平静无波。
皇家的棺椁皆由名贵的金丝楠木制成,然而此刻,原本精美的雕花上已经爬满了蠕动的蛆虫。棺椁底部不断滴落着绿色的尸水,在帐内积成了一滩滩恶心的水洼。
刚走到门口,福安就忍不住干呕起来。
“陛下,连日大雨,几位王爷的棺椁怕是受潮了。”福安强忍着呕吐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周清玄沉默地注视着那些棺椁,指间的戒指忽然微弱地闪动了一下。
“呕——”福安终于忍不住吐了出来。他虽是在宫中见惯腌臜事的太监,却也从未见过如此令人作呕的场面。
“七哥!七哥!”一个洪亮的声音从雨幕中传来。
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的壮汉大步走来,他身着铠甲,却不撑伞,任由雨水淋湿全身,那异常高大的体型在整齐划一的禁军中显得格外醒目。
“阿城,雨这么大,怎么又不撑伞?”周清玄微微蹙眉。
周清城满不在乎地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咧开嘴憨笑道:“七哥,我身体好着呢!这点小雨伤不到我。况且我堂堂护国大将军,怎么能像个娘们似的撑伞?那也太不像话了!”
雨伞下的周清玄:“......”
撑着伞的福安:“......”
福安暗自腹诽,这位高阳王说话可比自己还不中听。
“七哥,我带你看个好东西!”周清城不由分说地推开福安,夺过轮椅的掌控权,大步流星地推着周清玄向前走去。
“哎呀,王爷您慢点儿!”可怜的福安一边小跑着跟上,一边小心翼翼地撑着伞,生怕有一滴雨水落在周清玄身上。
连日的暴雨让森林深处变成了一片漂浮着绿萍的沼泽。在这原本只有树木和积水的地方,竟停泊着一条小船。船身显然是新造的,连漆都还没来得及上,窄小的船身仅能容纳两三人。
“这条船是你做的?”周清玄转头看向周清城。
周清城骄傲地挺起胸膛:“那当然!只花了两天时间就做好了!”
周清玄的唇角微微上扬。
周清城蹲在周清玄脚边,仰头看着他:“七哥,我知道你一定要上山的。这船虽然简陋了些,但划到山脚下肯定没问题。等上了岸,我背你上山。七哥你放心,有我在,今年的祭祀一定能成。”
周清玄轻轻摸了摸周清城的头,眼神温和:“谢谢阿城。”
-
民间有传言,用作帝王冢的那座山,原先是座神山。
很久之前,曾经有双绿眸的神仙就住在那座山上,她美丽动人,乐善好施,喜欢赤着双足漫步在林间。
可是渐渐的,那位神仙消失了,而这座神山也变成了属于周国的帝王冢。
帝王冢坐落在一座高山之上,山中安葬着周国历代的皇帝和王爷。别说是公主,就连皇后的陵墓也只能建在山脚下,因为帝王冢只允许周氏皇族最纯正的血脉上山。
下船时,雨已经完全停了。周清城背着周清玄,一步步走过一座又一座陵墓。
墓碑上刻着历代公主和皇后的封号,密密麻麻地环绕在帝王冢周围,沉默着,永远寂静地守候在山脚下。
上山前必须穿过一片竹林,只要过了这片竹林,就算真正进入帝王冢了。
刚踏入竹林,一群骑着魇狼的少年就出现在他们面前。
这些少年自称山神之子,永远保持着少年的模样,世世代代守护着帝王冢,周国皇室称他们为守山灵。
与常人不同,这些少年有着银色的头发,瞳孔都是碧绿色的,脸上有着徽纹。
为首的那个少年头上长着一对鹿角,他歪着头打量着两人,语气轻佻:“怎么这次来了个瘸腿皇帝?”
周清玄面不改色,一旁的周清城却皱紧了眉头,怒声道:“说话放尊重点!我七哥才不是什么瘸子!”
少年冷冷地瞥了周清城一眼,眉头微蹙看向他们身后:“祭品呢?”
周清玄安抚地拍了拍即将发作的周清城,平静地对少年说:“连日暴雨,山下的路被淹了,祭品暂时运不上来。”
少年嗤笑一声,目光落在他手中的王遗戒指上。他骑着魇狼来到周清玄面前,居高临下地说:“既然如此,周国皇帝,就骑我的魇狼上山吧。”
周清城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挡在周清玄身前,警惕地盯着少年:“不行!我可以背七哥上山!”
并非所有皇子都有资格进入帝王冢祭祀,周清城就从未进去过。
因此,尽管他对帝王冢有所了解,也知道守山灵的存在,但他还是不放心让周清玄跟陌生人上山。
特别是那些坐骑是狼,万一饿了把七哥吃了怎么办!
周清玄轻轻拍了拍周清城的肩膀:“没事的阿城,我跟他们在一起很安全。你先跟他们上山,再把棺椁运上来,好不好?”
周清玄的话对周清城来说永远是真理,这是他一直深信不疑的。
听到周清玄这么说,他这才安心地将周清玄交给守山灵,自己转身下山去搬运棺椁。
帝王冢中有一片湖泊,湖水幽深翠绿,名为碧水潭。
这里的树是绿的,水是绿的,连石头都泛着翠绿的光泽。
周清玄还记得小时候随父皇来此祭祀,对这里的一切都充满好奇。
周国作为十二国的主国,受尽天下供奉。自幼在宫中见惯奇珍异宝的他,也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地方,那四周的绿色仿佛能够洗涤世间一切污浊。
他喜欢这里清新的空气,碧绿的宝石,翠绿的潭水。
尽管父皇严厉警告不能带走这里的任何东西,他还是忍不住诱惑,偷偷藏起一块石头,还用瓶子装了些碧水潭的水。
可是回去后他发现,从帝王冢带回来的宝石不再碧绿,翠绿的潭水也变得如同普通清水。
他失望极了。
更糟糕的是,从那以后他连续发了几天高烧。生病期间父皇来看过他,并没有生气,只是摸着他的额头笑了笑。
周清玄注意到父皇手上的戒指镶嵌着宝石,那碧绿的光泽,一如他在帝王冢中见到的那般璀璨。
周清玄翻阅过历代周国皇帝的画像,每一任皇帝手上都戴着这枚戒指。
父皇告诉他,这枚戒指叫做王遗,在他死后会传给下一任帝王。
说来也怪,父皇来看过他之后,他的病很快就好了。似乎每个从帝王冢回来的皇子都会生一场大病。
父皇戒指上的宝石是不是从帝王冢带出来的?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他。
直到后来父皇病重,八子夺嫡,血染皇宫,最终活下来的只有他和阿城。
腥风血雨过后,一切归于平静。
他和八弟来到父皇的寝宫,弥留之际的父皇将戒指交到他手中。
周清玄看见父亲长长舒了一口气,嘴唇一张一合,似乎想说什么。可他还没听清,父皇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再看身旁的周清城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接过王遗,他就是新一代的周国皇帝。纵然身患腿疾,朝中大臣也无可奈何。
“七哥,你刚才听清父皇说什么了吗?”周清城哭得鼻涕都流了出来,胡乱用手抹了一把。
周清玄早已习惯,取出手帕,仔细地擦净周清城的手和脸。
“父皇说要我们好好活下去。”周清玄轻声说。
周清城又哭了,抱着周清玄不肯松手,牛嚎般的哭声回荡在整个皇宫。
想到这里,周清玄不禁微微一笑。
他希望阿城能永远保持这颗赤子之心。至于身后的黑暗,有他一个人承担就够了。
少年将周清玄安置在碧水潭边的玉石上,便骑着魇狼离开了。
在帝王冢,没有人会因为你是皇帝而给予特殊优待。
潭边有几个少年在嬉戏打闹,魇狼们悠闲地饮着潭水,构成了一幅宁静祥和的画卷。
忽然,周清玄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他忘记嘱咐周清城带些食物上来了。
虽然现在还不觉得饿,但祭祀要持续七天,山上又没什么可吃的东西。周清城又是个粗心的人,他已经可以想象接下来几天要在饥饿中度过了。
罢了。
瀑布哗啦啦的水声如同琴声般悦耳,周清玄坐在玉石上闭眼休眠。
直到一声巨大的落水声响起,他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周清玄:谁掉水里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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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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