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问当今世上最为玄秘奇诡之地,即便是初出茅庐的戚小山亦敢拍着胸脯,斗胆说出“玄瑛宫”一词。
“传说,那宫主生得如铁面金刚一般,却要自号“逐月客”;传说,玄瑛宫上通苍穹,下达阴曹,宫中诸女皆是半人半鬼、不死不灭之躯;传说,是上古仙人降下灾厄,只为了封印宫中的一块玄石;传说,进入宫中的男子……”
然而诸般玄而又玄的叙述,也只是为了铺垫包袱。戚小山用美人、神兵和仙法吊足了周围山野村夫的胃口,又卖关子端起了一碗茶水润嗓,这才继续开口。
“众人攻入禁地,宫主逐月客见无力回天,不顾大侠卫树劝阻,执剑击碎了玄石!霎时间风云变幻一道光,九霄落雷化恶龙,顷刻将离得最近的古盟主吞吃入了腹。各路英雄豪杰瞠目结舌,但听逐月客狂喜着对卫树娇声问道:卫郎,我今日助你做了盟主,你可开心?”
听者中有个别明白人不住发笑,其余人却好似忽地恍然大悟一般,才发现诸般传闻,连同所谓大侠妖女不过是一场说书。
毕竟时世难捱,举步维艰,宁信有仙法,也绝不信有如此糊涂的情癫。
“多谢诸位捧场!”戚小山讲罢故事,照例一面作四方揖,一面将不多的赏钱笑纳囊中,随即叮叮当当走出了茶馆。
戚小山走后,有人却暗自纳闷:这小子明明是个说书的,买卖仅凭一张空口,何以需要在背上负一柄木锏?锏可作辟邪打鬼的法器,但瞧他一身靛蓝短打,并不像游方术士。想来那柄木锏的末端嵌着铜头,即便是为了图个吉利,也不应该是这般作法。
不好,看来真是个做大侠梦的傻小子,可惜生就了一副聪明相!
这片刻唏嘘很快消解于无形,茶馆静待着另一则奇闻异事。
只是茶馆中没人知道,大侠妖女虽是假的,玄瑛宫的诸般传说却并非无中生有,而是被戚小山用春秋笔法勾描了张更夺人眼球的新脸谱,以凸显敢入玄瑛宫的大侠们是何其了不起。
他们更不知道,戚小山正也是望玄瑛宫而去。他此行受姑姑所托,替她将五载的成果带到玄瑛宫经一道必要工序,方能够对一位知遇之人有所交代。
这位知遇之人来头不小,乃是出身知危谷的名宿白万青。其人热衷于奇门兵器,数年来积金累玉,成一方豪贾,平生以打造“金蛇信”为夙愿。
所谓金蛇信实为一件绳镖。白万青斥资百万,求请当世名匠碾血玉髓千节为蛇骨、无数金片与蛛丝合织为蛇鳞,比照现实衔接成莲茎粗细、一丈长短柔滑如丝绸的金索,是为“金蛇”变幻无定的蛇身。
蛇身已然如此贵重豪侈,四海八方之中又有何珠玉宝石可作为蛇信,与之相配?
的确没有。
于是五年前,白万青携一块陨星,寻访到了崭露头角的姑姑门前。
陨星本身称不上稀奇,但白万青带来的却是一块前朝末帝驾崩之日、落于京郊的陨星。此物大凶,人皆避讳,白万青不敢言期限,只道随缘,姑姑却乐于倾注十二分心力将其千炼成金,铸就金蛇之信。
此时此刻,金蛇之信便嵌在戚小山背上木锏的末端,色若紫铜,光泽暗哑,旁人绝不会知晓其实际上价值连城。
戚小山却不觉得这有何稀奇,只当作是自己行侠路上一件不大不小的平常事。姑姑给的时日宽裕,他因此不以车马代步,全依着大方向且走且游,再度随心走入了僻静的林中小道之中。
他从尚且单薄的背脊上抽出木锏,不时空挥向道旁草木,心中搭建起又一段大侠妖女的轶事:如姑姑所说,玄瑛宫人衣色皆白,又长于剑术,若发生的是一段她为他叛出宫门的奇缘,最后定会成就一对黑白剑侣!不过,无论是坊间还是书中,都早已有无数对黑白双剑闻名天下,再效仿便是流俗了……
木锏“欻”地扫过一处,正巧打落了一朵艳红的野花。戚小山忽而又起了惜物之心,不忍摧折更多,就此将它系回原位。
戚小山离乡不过月余,这木制的锏柄却已然被他摩挲得微微发红。若它有灵,兴许也同主人一般期盼斩灭妖邪外道,而不是空作假想罢。
想到此节,戚小山倒觉有所感触,且住了步子,大剌剌坐在树荫下解了包袱,正是要将死物有灵这一偶得的灵光写入自己的随身话本中。
“江湖中人皆知‘雪影’剑威名,却不知剑中封有一凄苦妖灵。妖灵原是一只白狐,化形后亦男亦女,聪颖胜人。它久慕人世,自为其名,名叫……叫……”
戚小山抿了抿唇,边写边念道:“白……白小天?”
这下,戚小山没有笑,却有旁人因这鼎鼎大名笑了。
“谁?!”戚小山诧异无比,这呵气一般的轻笑正在耳畔,他急转过身去,竟是空无一人。
此刻正值申时,炎热难耐,道中无人。即便世上当真有鬼,也不应在青天白日、阳气旺盛之时出现。
戚小山站起身左右张望,又急忙闪身进入背靠大树的另一边,仍是全无异样。戚小山握紧炭笔,权当作自己思虑过度,一时幻听。
他悻悻将手中物事潦草收好,提步便要继续赶路。
可走出不到五丈,戚小山忽地伸手往背心一探,当即倒吸一口凉气:“不见了?!”
他猛回头看向树脚下,竟看见了自己心中“黑白剑侣”其中的一道影子,“黑剑”的影子!
戚小山犹在彷徨无措之时,“黑剑”已向他步步迫近了。
“黑剑”长身玉立,一袭劲黑装束更显清逸,如凌霜青松,莫能摧之。再细瞧他的相貌,双眉与眼睫漆黑如墨,将一双眼衬得黑白分明,犹为冰冷锐利;面颊微陷,唇少血色,细窄的鼻梁更显神色阴沉,生人勿近。
鬼气之外,更有贵气。“黑剑”装束无华,简单束住的发上亦无冠饰,那苍白如纸的右手食指上却赫然佩有一枚翡翠兽面金戒,其青翠在这周遭皆是绿意的野外不但没有失色,更仿若一道鬼火,摄人心魄,绝非凡品。
总之万不能说这“黑剑”泯然于众人。乍一看来,他简直与戚小山想象中背负血海深仇的穷途奇侠纤毫不差,活脱脱便是这个模样。
戚小山定一定神,瞧见那道影子手中握着的并非神兵,而是自己那柄上不得台面的铜头木锏,这才反应过来此人并非幻觉,不由得胸中打鼓,咽了口唾沫才敢小心翼翼道:“这位……兄台,多谢你替我保管失物,能否将它交还于我呢?”
黑剑沉默着,继续向戚小山缓步行来,双目不瞬,步伐无声。
戚小山没来由地感到一股威压迫近,呆在原地,直到与眼前人仅有三步之遥,这才想起伸出双手预备接物。
黑剑并未就此停步。他逼近戚小山,逼得戚小山缩回了手,甚至于二人的呼吸都真真切切合在一处。
有呼吸,那便是活人了,莫怕莫怕……戚小山虽是如此暗忖,但仍是难免脊背发凉,只得勉强扯出一丝讨好的笑容:“多谢兄台。”
“无妨。”黑剑近乎淡白的双唇开合,吐出的与其说是词语,不如说是一声谓叹。
下一刻,黑剑毫无预兆地将手中的木锏抛向地面,双臂将戚小山环住,顷刻夺了他的呼吸。
“你……唔!……”戚小山性情无比跳脱,心中本该有万念闪过,而今思绪却一片空白,动弹不得。
这一吻冰寒彻骨,简直就要将戚小山的三魂七魄尽数汲去。
戚小山有一瞬清醒,只觉四肢百骸弥散着一股甘美的悬危感,或许就此放手,倒也畅快解脱……
谁知黑剑锁紧的双臂忽地松开,脚步踉跄好似醉意酣然。他狭长了眼看向同样狼狈的戚小山,似有愧意,遂即伸手搀扶戚小山,一同席地而坐。
戚小山气喘吁吁,眼前阵阵发黑,若非十指勉力揪住眼前黑剑的衣袖,即便是坐姿也支持不住。他醒觉方才正是鬼门关里走了一遭,一阵后怕,略镇定后,纵是虚弱着也要奋力站起。
“恩公当心……”
这一句话正是从黑剑的口中说出。戚小山身形一顿,抬眼再看黑剑,不禁心中一惊:那原本近乎将死的面容不知何时有了些微活人气色,这一分不同便使黑剑与先前判若两人,锋芒消减,眸光澄澈,端是一位佳公子。
见戚小山呆滞,黑剑忙一拱手道:“多谢恩公救命之恩,在下因所修功法之故,气尽力竭,难以为继,只得向别处借气,多有冒犯还请恕罪。”
“你……你练那邪道做甚……”戚小山好容易将气息缓了过来,“所幸遇着的是本小侠,否则可不会对你这般好声气!”
黑剑低眉道:“恩公教训得是……只是在下习练此法,实属无奈。”
“有何无奈?莫非你是八岁那年家里遭了大难,仅有你一人侥幸独活,被什么魔教掳走,又被什么十恶不赦的大魔头逼着吃了毒药、走了邪道,想要活命只得听命于他?”
“虽非如此,但恩公却也是说中了六成……”
黑剑面露悲戚,抬手将右侧刻意低放的鬓发拨起,其下的耳朵竟是半缺。那上半部正像是被某种啮齿动物咬去,残存的耳屏与咬痕又交织形成新的耳廓,泛着嫩红肉色,触目惊心。
这残缺的耳朵虽是叫人看着害怕,耳垂却是生得圆润有福。戚小山曾听乡人谈起灾年时人鼠争食,被恶鼠生生吃尽的婴孩更是不计其数。此刻看着这只耳朵,戚小山忽感一阵恶寒,兴许耳垂的福气早已耗尽了。
黑剑续道:“在下小时家贫,双亲无力抚养只得将在下卖出,辗转多次做了炎天教万净王座下奴仆,被迫习练了馔日饮月法,个中经过想来无趣,恩公也已说中大半。但双亲或许尚在人世,且毒药是不曾吃过的……”
“慢着,你对我这个素昧平生的人说那么多干嘛?”戚小山打断了这番自陈,“听说想要图谋不轨的歹人,往往最是多话!”
黑剑瞧他执起木锏神情警惕,这才省起一事,惭愧道:“是在下疏忽……在下名叫周时沣,未请教恩公尊姓大名?”
“……戚小山。”
戚小山如此回答,态度已是十分冷硬。而周时沣仍恭敬如初:“瞧恩公像是正往东而行,不知能否准许在下同行?实不相瞒,在下此次正是奉命去探那玄瑛宫。”
“等等,什么叫‘正是’?”戚小山察觉不对,立时质问,“你怎知道我要去哪里,你莫非在跟踪我?”
“不敢,千真万确是与恩公同路,只是途中出了差错,在此处阻住……早在武阳城中,在下便与恩公有过一面之缘。当时恩公与人谈讲要去玄瑛宫拜谒,却因乡音不通而起了冲突,砸了场子,想来不曾留意在下——不知那店家如何与恩公和解?”
周时沣虽是关切,勾起的却是戚小山五日之前的不快回忆。戚小山书造奇闻,每至酒店茶馆便向店家讨个说书机会。哪知上次开台,生造的“璧侠”二字被一个魁梧汉子以为是含沙射影,惹他怒砸酒菜,绝尘而去。店家不敢拦那汉子,却敢拦下戚小山借题发挥、强买强卖,结果则是用三坛残酒刮走了戚小山大半的盘缠。
如今周时沣这般行事,何尝不也是一种强买强卖?尽管卖的是他自己。戚小山瞧他愈发不顺眼,遂故作刻薄道:“多谢关心!可你长得如此怪模怪样,我竟会没看见你?”
“只因那时在下原是一行三人,扮作了行脚客商。谁知半路遭到截杀,虽勉力而战,一人却被掳走,生死不明;另一人则不幸殒命,英年早逝;仅有区区在下苟活至此,绝非蓄意跟踪恩公。”
戚小山见他诚惶诚恐,道:“望你节哀顺变——不过,听你一口一个恩公叫得顺嘴,还不知道你要如何报答我?”
周时沣一怔,道:“只要在下能办到的,但凭恩公吩咐。”
“你手上戴着的那个玩意像是值几两银子!你也知道我正好缺钱花呢,不如就抵给我罢?”
听此周时沣却是面露难色:“并非在下吝啬,只是此物乃我教中信物,不能交予他人,以防招致麻烦。”
周时沣将那翡翠兽面金戒摘下而示,戚小山近看才发现这兽面原型似乎是一只独眼怪牛,而翡翠正是它的那只独眼。只见周时沣于戒指的兽面左右牛角处依一定次序按下数次,那镶嵌的荧绿宝石当即被顶出,戒指余下部分于是成为一枚印信,阴刻着一个怪异陌生的图形,似字非字。
演示罢,周时沣将戒指复原,放入怀中,再次抽出手时则取出了一枚莹白玉牌。他将其双手呈与戚小山:“若恩公喜爱宝物,小小心意,还请笑纳。”
戚小山低头看去:这玉牌样式古朴,虽无惊艳之感,却贵在质料温润如脂,通体一色,只欠雕琢,抑或是不忍雕琢。确是一件可与那枚翡翠兽面金戒平分秋色的宝物,看来周时沣绝无权宜敷衍之意。
只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万一接过的也是个烫手山芋呢?戚小山遂即又问:“这东西什么来头?”
“此物是教中奖赏。于在下乃傥来之物,所以还未能决定作何用处,但若能报偿恩公,当是物得其主。”
“……也好!”戚小山戒心略消,大发慈悲一般捉过那玉牌收入囊中,“听着,我是要去玄瑛宫不错,但这只不过是方才救你一次的价钱,想要同行,须得再回答我几个问题!”
周时沣道:“这是自然,在下定知无不言。”
戚小山却是不急,一摆手支使眼前人道:“我想问的,一两句话恐怕是说不完!听你啰嗦了这么久,我都快饿死了。你先帮我生个火再说,这附近倒是个过夜的好地方。”
周时沣望向前路,日头虽不似来时强烈,但离真正西沉仍有一段时辰,于是道:“恩公受累,在下记得左近有间驿站,不妨到那处再叙?”
“你很急吗?”戚小山却不让步,“自行出发便是,慢走不送了。”
言毕,戚小山自顾自俯身采集林中枯枝圆石,开始搭建篝火。
手中火石叮叮,敲打出火星来,戚小山抓紧向木绒花轻吹送气,终于使火焰燃起。大功告成,可待他回头时,那唯唯诺诺、低声下气的周时沣竟已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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