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太岁

玄瑛宫必经之路的云山城中,正逢市日。

天朗气清,无风无雨,福永当的伙计李阿祥同样心情大好。他一觉醒来掀开帐子,抬眼便是掌柜的那只八哥。

“蠢蛋!蠢蛋!”八哥叫嚷着。

李阿祥早已习惯这没眼色的八哥,照例往它的食槽中撒了一把杂豆,又添了水,一切预备妥当,这便开门迎客。

有一说一,淡季时当铺的活计实在是乏善可陈。可恨掌柜的为人孤寒刁钻,纵是无事也要凭空生出事来,李阿祥与另外两个伙计成日介地被折腾得跑跑颠颠,左支右绌。总归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李阿祥如何气愤,也只能在心中骂骂掌柜的亲娘而已。

或许是怨念太重,掌柜的亲娘竟真被李阿祥骂得病倒了。掌柜的于是赶回家去,已有三天未能在店里坐镇。

“贵客到!贵客到!”八哥又叫了。

李阿祥打了个哈欠,懒懒看向走入店中的人:“当些什么?”

来人是个面白脸净、身量匀称的男子,穿着一件泛了白的青色长衫,肩上负了个绣有葫芦的褡裢,看来是个江湖郎中。他约莫三十出头,生得斯文,一开口却是北地口音:“我说小兄弟,咱们这儿能不能典当药材?”

“寻常药材自然是不收的……”

这北人南相的男子咧嘴一笑,当即从褡裢中取出了一件用羊皮卷起的物事,手里翻腾几下便露出了它的真身,得意道:“瞧,百年太岁!”

“又来了……”李阿祥一阵头疼,正要将这招摇撞骗的男子请出去,有人却大跨步走了进来。

走入店中的戚小山兴味盎然地抢上前来,见着了那男子手中的“太岁”反而是一咋舌,忍不住调侃:“这黏糊糊的丑玩意……就是传说中包治百病、价值连城的肉灵芝太岁?真不知道神农当年是如何狠下心张口尝药的,佩服佩服。”

“药材和人一样,总是不可貌相!”男子言毕手掌一翻,眨眼间太岁便他收回了袖中,“可惜这地方没有明眼人,告辞了!”

男子大感失望,转身便要离开。他跨过门槛,与正在门畔等候的周时沣擦身而过,竟没来由地打了一个激灵,一回头更是大惊失色:“呀!……这位兄弟,你大限将至了!”

周时沣见他惶恐,只浅浅笑道:“您说笑了。”

“不,还是让我瞧瞧……”那男子医者仁心,情难自禁下捉过了周时沣的手腕,当街便开始为他诊脉。

男子眉头紧锁,食中两指不住点触着周时沣的脉路,似是在再三确认,片刻后终于是一声长叹:“棘手呀……”

戚小山与周时沣同行两日,一切如常。两人进城时也并未招致异样眼光,反而还遇着些豆蔻少女投来憧憬的眼波。这男子还是第一个瞧出周时沣有所不对的人,莫非他真是高人?

戚小山心中一番计较,暂且将典当玉牌的事情放在一旁,佯装关切对那男子急道:“大夫,是小弟我有眼不识泰山,刚才失礼了,不知我家大哥究竟生了什么怪病?”

男子见他态度逆转,也是不放心上,问道:“你家大哥近来可有什么异样?”

“这个……是有异样!”戚小山佯作思考,“他从某日开始常常起夜,食量也大大减少,喜寒怕热。有时候夜不归宿,但问起他时,他自己却是一点也不记得了。大哥,你说是不是?”

周时沣见话锋转向自己,竟也是不动声色点头认下:“正是如此。”

“这算得上什么异样?更像是瞧上了哪家姑娘害的相思病!”男子听着戚小山胡诌不禁乐了,“好了,这里不是瞧病的地方,咱们还是寻个地方坐下。”

“对了,小弟名叫戚小山,这是我大哥戚大山,敢问大夫贵姓?”

“免贵姓巫,巫不泛便是。”

他三人正在寒暄,那八哥又叫了,这一次叫得颇为喜兴:“爸爸!爸爸!”

店内李阿祥应声而出,急步哈腰迎了上来:“掌柜的您来了?老夫人可有好转了?”

掌柜的对这没几分真心的关心充耳不闻,只是叫住了将走的三人:“三位请留步,如若不弃,还请移步舍下。”

“您找我?”巫不泛对求医者的神态早已洞若观火,于是开门见山,“好了,别整那些有的没的!直说吧,病人有何症状?”

“这……巫先生,不才名叫金福,是这间当铺的掌柜。您有所不知,城南灵岩寺近来收容了一些流民,谁知那些流民中忽然起了瘟疫,家母心地善良,常常布施,结果却被他们传染致病。我连请了三个大夫医治,不想都没有起色!”

巫不泛听此不住摇头:“不,这事我可太知道了!我今天正是来典当宝贝,好采办药材救治那些流民——只可惜一无所获,况且我这宝贝现在另有他用,也不能拿去典当了!”

一旁戚小山机灵接过话头,惨然道:“啊呀,巫大夫,难道是给我大哥用的吗?万万不可啊,我们可消受不起这样的宝物,哎!……这可如何是好?”

演罢,戚小山又用手肘碰了碰周时沣,暗示他也做出些反应来。

周时沣于是低下了头:“是啊,咳……咳咳……”

巫不泛叹气更深:“这太岁有价无市,留它又有何用?事到如今,不如让它物尽其用,哪怕只救一人!”

他袖子“唰”地一甩,太岁又被捧在手心了,正让金福瞧了个仔细。

金福双眼陡然放光,一时间顾虑尽消,急忙再求道:“巫先生,救济病人的费用我来筹措,无论您用什么法子,都请为家母走一趟吧!”

“掌柜的与令堂一脉相承,果然家风尚德、宅心仁厚啊!”巫不泛终于点头,又取出了一张信笺,“我这有一副方子,就请你店里的伙计抓八十帖送到灵岩寺去,要尽快!”

金福听见吹捧,原以为巫不泛会顾及人情世故让出太岁,结果他竟是毫不客气。可一言既出,金福只得冷冷睨了李阿祥一眼,从腰间抽出了一张大额银票:“巫先生既然说了,还不快去?”

两头安排妥当,福永当今日不赚反亏,早早打烊。

回至府上,金福当即将巫不泛请到母亲所在的北厢房中。见戚小山二人也跟了进来,金福不由得一阵厌烦,但此时有求于人,也只好忍下。

戚小山察觉金福的鄙夷,一笑置之。他只觉得机会难得,终于可以一窥财主乡绅家里究竟是什么模样了。然而金府内陈设一如金福其人,金光灿灿但也俗不可耐,甚至在房中守候的两个丫鬟都被迫穿红着绿,着实刺眼。

湖绿屏风后方就是金母的床榻。巫不泛唤那两个丫鬟近前,三人一同绕入了屏风之后,这便开始为金母诊治。

片刻,屏风上巫不泛原本静止的身影忽然动作,丫鬟也随之动了起来。传出几声衣物悉索,想来他正是要为病人针灸。

针灸良久未停,金福愈发心焦,目光片刻不离屏风上的身影,只盼他快快停下,道出结论。

金福想等的佳音未至,北厢房中又走入了一个丫鬟,道:“老爷,李阿祥想见您。”

“他来添什么乱?”金福脸色更沉,“我现在可没空见他,叫他候着!”

金福正要将丫鬟遣走,屏风后的巫不泛却出声了:“不,叫他进来!”

依言进了北厢房的李阿祥并非空着手,他的手里提着五帖药,见了金福便大献殷勤:“掌柜的,这是我顺带着给府上抓的药,有备无患啊!对了,这是余下的银钱……”

“就放着吧。”金福内心虽然受用,却也不过点头而已。

不过,巫不泛叫李阿祥进来并非是预知了这份机灵。他从屏风后现身,捋下袖子道:“这药来得正好,快煎了给老夫人服下——另外,伙计,你快回店里给我取一味药来!”

这下不光李阿祥,金福亦是不解:“巫先生,店里并没有药材啊。”

巫不泛道:“这味药治的不是瘟疫,而是痔疮。令堂患此顽疾已久,平素所用都为草本药材,但此时体质虚弱,不宜再用——去,把那只八哥弄来做成药膳!此物性平味甘,正适合治疗痔疮出血!”

“哎,这就去!”李阿祥心中乐极,答应得更是迅速,转身便小跑着出了房门。

这下,不但戚小山偷笑,甚至周时沣都不禁微笑。

总有些冷僻药材叫人见怪,巫不泛早已习惯此类状况,对那看戏的二人正色道:“此间事已了,二位兄弟请随我到城南灵岩寺去,虽然眼下病患众多,但我不会对你二人袖手旁观的!”

戚小山凛然道:“不,灵岩寺我们固然要去,但不是为了自己!我大哥的事小,救治流民事大,若能帮大夫您分担些许,胜过一家得救!”

这一次不等戚小山提示,周时沣也已自觉接过话头:“正是。如今我依然行动自如,不觉病痛,已经强于受瘟疫所苦之人百倍,理应对其伸出援手。”

咦,他是什么时候开的窍?戚小山对周时沣有了些许改观,尽管那番说辞一如既往地道貌岸然。

巫不泛心中大慰,却也不忘转头拷问金福:“我想,金掌柜也有同感吧?”

金福有苦难言,也只好附和,“呃,这是自然……”

“那好,明日我还会再来府上,告辞了!”

金福目送三人潇然离去,忙走至母亲床前探看,见她老人家呼吸平稳,不再盗汗,状况果真好转。金福松了口气,仍是发愁,想着:恐怕明天又得蚀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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