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景八年,佛诞日
近来游人如织、络绎不绝的桃花寺,却在今日显得尤为清净。
桃花寺,因坐落于一片桃花林海中得名。正是人间四月,山寺芳菲始盛开的时节。远远望去,粉色的云霞堆叠着、翻涌着,成了半座被青翠簇拥着的、由下至上、由浓转淡的山。
山下有农田交错排布在官道两旁,零星几位老农正在田里忙着插秧。
哒哒的马蹄声在官道上响起,两匹黑色骏马一前一后奔驰而来。
前面那人一身青苍劲装,银冠束发,剑眉入鬓,鼻梁高挺,一双漂亮的凤眸因烈日晴阳微微眯起,薄唇轻勾些许透露出他此刻的愉悦。
渐渐临近桃花山,他放缓马速,上身从微微压低到腰背直立,整个人与身下高大神异的骏马相得益彰。
同他相比,后面跟着他的侍从就被这品相略差的骏马称的瘦小了些。
公子手执马鞭,指着那山中露出的寺庙,微微回头。
笑着开口:“汤圆儿,你瞧,我就说吧,就得今日去那桃花山中的桃花寺,清净些才能好好赏这‘漫山红’。”
后面跟上来的汤圆儿苦笑道:“殿......公子,您对老夫人和夫人说的可是去相国寺,去佛诞节为老夫人祈福的,那王家小姐还等着您呢......”
公子闻言,一脸戏谑地斜睨着他,缓缓开口:“要不......你去找那王家小姐,陪她上香祈福,再一同好好逛逛庙会?我自己去赏花饮酒?”
汤圆儿惶恐,连连摇头:“这怎么行,那王家小姐瞧见只有小的一个人,还不把小的给活吞了。”
公子似是被他逗乐了,转头看向他,轻笑着说:“那王小姐性情虽是有些泼辣,却也不至于此,好歹也是大家闺秀,更何况她也算是我表妹,你当心夫人听见扒了你的皮。”
汤圆儿陪笑道:“这不是只有公子吗,逗公子一笑罢了。”
公子转过头去,看着远处秾艳的桃花山,敛去了面上的笑容。
淡淡地道:“我知道,我的婚事由不得自己做主,可我只把她当妹妹疼爱,我希望她能幸福,希望她能像那桃花一般灿烂。”
“可若是她嫁给我,入了宫墙,又怎么会幸福呢......”
公子这话越说越轻,尾音几乎不可闻。随即便纵马向着桃花山而去。
汤圆儿急忙追上去,边大喊道:“公子,您等等小的啊。”
二人不多时便到了桃花山中,下马缓行而去。
一路上只觉那粉色云霞由淡渐浓、蜿蜒弥漫。
细细瞧去,却又见那桃花朵朵,或含苞待放,或鲜妍盛开,姿态各异地在林间枝干、树梢上,还有阳光下跃动着。
行人漫步其间,自是赏心悦目、身心舒畅、烦恼尽散。
公子正心神愉悦,神情舒缓地向着山寺行去。
忽地,他停下脚步,耳尖微微一动,稍稍偏了一下头,凝神侧耳细听。
汤圆儿眼瞧他这样认真聆听,立即随他停下,屏气凝神,静默不语。
原是有细细琴音被徐徐微风裹挟而来,却因为路途遥远而飘忽不定,几乎泯灭于风中。
主仆二人静站了一会,公子便改道循声而去,汤圆儿随即脚步轻巧地跟上。
公子寻了一段路程后,那声音越发清晰。
琴声潺潺如流水缓缓撞击山石,若花中朝露滴落碎石,似是流云散漫,又有白鹤振翅翱翔于辽阔天际。
公子却渐渐皱起了眉头,驻步喃喃道:“这琴音绝妙,只可惜乐者似乎心有愁绪,有些心不在焉了……”
话音未落,琴声中夹杂了一丝不和谐的音调。
公子当即拿起手中长箫,以乐相和。
那琴声一顿,随即又起,却更为精妙悠扬,与箫声相合。
公子紧锁的眉间散开,拾步寻声而去。
汤圆儿跟着他家公子,寻至寺庙后山桃花林中,忽而眼前桃花云朵片片散开,远处似有几个人侍立。
又见他家公子驻步不前,连手中洞箫都没声儿了。
他一时心生好奇,自他家公子身后悄悄挪开几步,探身望去,一时竟痴了。
只见前方有一位身姿窈窕的少女正踏歌起舞,云手、转肩、下腰。
少女外罩的淡茜红明衣大袖不时下落肘间,中有直领银朱色窄袖衫。
明衣和窄袖上银线绣制的桃花纹样随少女的舞动在阳光下若隐若现、熠熠生辉。
少女身着的六幅间色群以山岚色锦带束起,石榴红间夹着星郎色纹有银色桃花缠枝样的裙裾间或在空中划过漂亮的圆弧。
臂挽天缥帔帛,在转动间更添几分飘逸。
脚踩笏头履,腕间清铃轻响,宛若林间精灵。
她额间一抹小巧银朱渐变蝴蝶花钿,精巧的鹅蛋脸,以远山入眉,明眸皓齿,眼波流转间似有星辰坠入其中。
鼻梁挺翘,琼鼻小巧圆润,唇间胭脂红色温柔润泽。
乌发如云堆成堕马髻,簪粉色绢花,上饰十二式银点翠镶白玉蝴蝶纹簪钗。
纵然少女炽烈如阳,衣袂翩迁,舞姿灵动若精灵。
可公子的视线,却仿佛定在了少女身后不远处,那在一株高大的桃花树下石凳上正端坐弹琴的少年身上。
少年以银冠镶桃花样汉白玉半束发,余下乌发如瀑垂于肩背。
褒衣博带,一袭东方既白云锦交襟长衫只在衣角及领口以银线暗绣有桃花纹样。
在腰间以湖水蓝桃花缠枝纹锦带束起,佩以云纹青玉环,穿一双月白长靴。
少年长眉如墨染,桃花眸子微微泛着浅红,眉目浅笑间却有清风拂过,直入人心,吹皱一池春水。
微薄的唇淡粉,唇角不自觉地上扬轻笑,似是遇见了令他愉悦之事,琴声亦去了之前的忧愁。
少年身前横放着一把梧桐木制的神农式玉琴,挂有如流水的古琴轸穗,其上串有可透过晴阳的翡翠玉珠。
在桃花日影里,深色的玉琴将那双修长有力的双手衬得如白玉微透,手背青色的脉络也清晰可见。
久不见箫声响起。
少年抬眼望去,却正是一抹浓重的颜色,闯入了他原本天淡水清的世界。
那是一缕炽金的阳光,是一滴浓稠的油墨,是一豆跃动的火苗。
公子立在桃花清影里,一袭青苍色云纹贡缎劲装,英气勃勃,虽未饰以金银绣样却难掩其出身不凡。
以一顶桃花缠枝样素银冠束发,那桃花栩栩如生,可见匠人雕刻时的用心精细,脚下一双皂色长靴,用料讲究。
腰间佩一赤色凤纹同心玉璧,凤纹居中以星月环绕相拱。
公子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深邃俊美。一双凤眸清亮,星目灼灼,丰神俊朗,薄唇微张。
大约是自小的教养,喜怒不形于色,神情内敛却隐隐透露出迫人心魂的压力,正可谓是不怒自威。
只有骨节分明的双手紧紧把持着一支玉化青骊色洞箫,坠着的沉香色流苏也在微微晃动。
对上公子那双摄人的眸子,少年一时有些怔住了,手中琴声渐歇。
正在跳舞的少女听见乐声停歇也停下动作,疑惑地朝少年看去,似是询问。
却不想看见少年呆住的模样,好奇地顺着少年的目光望去,便瞧见那站在桃花树下的主仆二人俱是紧盯着这边。
为主的那人俊美非凡,威势迫人,视线紧盯着这边,自己却又并未感到太强的压迫,好似自己等人皆不入他眼中。
细细打量去,那人却像是在盯着自家兄长。
为仆的那人看着清瘦,年纪似是有点小,呆呆傻傻地样子,让人情不自禁地发笑。
少女正想着,却不小心笑出了声,惊醒众人。
少年被自家妹妹声音惊醒,急忙起身,步伐稳健、身姿端正地快步行至公子跟前。
正欲下拜稽首行礼。
却见公子上前几步伸手做虚扶之势,低声笑道。
“今日,我与汝等一样,都不过是一游人罢了,不必多礼。”语毕便收回双手。
听到这话,少年顺势站直身体。
待公子收回手后,再次拱手长揖做礼,低声道:“今日初见殿下,不敢废礼。”
“臣,忠勇侯府世子,郑氏怀瑜,携妹怀舒,见过太子殿下。”
远处的少女见兄长如此,虽疑惑不解也急忙朝公子俯身行礼。
其身后奴仆也纷纷随之行礼。
太子听到怀瑜的自我介绍,眸中闪过了然。
原来少年等人是不久前进京的忠勇侯家眷,烈士遗孤。
其父先忠勇侯郑嘉澍,为老忠勇伯和嘉惠郡主之子。
老忠勇伯虽不是什么纨绔恶霸,却也是平庸无能,只堪堪承袭了祖上爵位。
生的貌若好女,且为人乐善好施,倒是难得有这么两个优点,且传闻甚广,堪称人尽皆知。
但也是太过仁善,若非嘉惠郡主精明能干、经营有道,怕就不是挣下偌大家业,而是要败光祖上积蓄了。
传闻嘉惠郡主是在一次宴会上对老忠勇伯一见钟情,倾心不已,回家就央告父王要与其成婚。
其父安王虽然只是闲散宗室,与如今嫡系宗亲血缘远薄,却有从龙之功,与先皇兄弟情深,感情极好。
安王终身只唯爱安王妃一人,夫妇俩只嘉惠郡主一人,对其无有不应,当即便去忠勇候府提亲。
老忠勇候与嘉慧郡主婚后四海云游,鹣鲽情深,堪称神仙眷侣,羡煞旁人。
可惜美景不常在,良辰难再有。
在先忠勇侯六岁时,其父因病去世,嘉慧郡主独自一人将其带回京都抚养长大。
先忠勇侯天生神力,胆识谋略过人,忠肝义胆,性情豪迈。
自其十六岁时不顾母命征战北疆,至及冠之年立下战功无数,为嘉奖他,先皇将其的伯爵爵位擢升为侯爵。
同年与其妻林氏成婚,嘉慧郡主上书先皇陈情,随先夫而去,自尽而亡。
先忠勇侯自母去后便自请镇守边关多年,少有回京。
至六年前在大盛北狄之后被一支敌方淬毒的暗箭穿胸而过,战死。
家中倚靠已去,只剩下兄妹二人及寡母相互依靠,虽说其母似是出身江南氏族,却终究已出嫁。
其自身也因朝廷以父孝为由压着尚未袭爵,倒是难免谨慎一些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