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凛冽,将帘子撩动,禅院惠在马车里待着无聊,尤其是走走停停的,于是他便撑起腮,侧目去瞧窗外光景。也不晓得来到哪地,这里热闹打紧,路过皆是欢悦人声。店肆鳞次栉比,起伏宛若蜿蜒河流,又跟随百户千灯流向远方。
禅院惠出府虽不受限制,可有宵禁,若太阳下山之后仍在外边流连不返,一经发现,定会挨训一顿,随后才是禁足三天。
眼前此景,还是他头一回见到,于是愈看愈觉得新鲜,只恨不得下来游街一趟。可惜这样的祈愿,他无法说出口,左右想了想,那位将军没那理由答应,何况浪费时间。与其费劲口舌请求,倒不如多看一会儿,兴许入宫后再也无法见到,临死还少了一个遗憾。
禅院惠抬指将帘撩起,可惜没能肆无忌惮地多欣赏几息,一道低沉男声由远逐近,向着他而来。
“在看什么?”
禅院惠一抬眼,就看到宿傩遛马过来,衣摆随着一行一动浮之即沉,鬼面冰冷,眼神晦朔不明。他几不可忍地蹙起眉头,笃定道:“你一直盯着我。”
宿傩轻嗯一声,自是颔首:“小惠公子可是块宝,不看紧点怎行?”
这话委实让人不适,仿佛他会逃跑一般,但又有另外一层意思。禅院惠眼波微转,与他四目相接一瞬,见后者莞尔,点染暧昧。如若再细品那句话,字音该重在‘宝’,而非‘看紧’。他咬了咬唇,干脆将帘子撤下,懒得搭理这家伙。
宿傩见状,不禁好笑地勾了勾唇,次次都是应付不了就回避。
往前行了须臾,里梅轻轻吁声,方才在同安客栈前勒马停下。紧随其后的一行车马也跟着停了下来,除此之外却无多余动作,只是看着里梅走进客栈。
约莫一会儿,她面露难色地出来,同伴一瞧,便知道是房间不够。果不其然,她走到宿傩面前后,便如此说道:“大人,这是最后的客栈了,里面只有两间房。”
宿傩神色不变,对于会出现这样的状况,他早有料想。从踏入这里,便发现庆宁镇张灯结彩,无论男女,这腕上必定缠着图案神秘的细绢,宛若某种风俗。何况桥下溪水流灯,又有奏乐起舞。他若没记错,今儿该是归愿节,所以客多栈满,倒也不是稀奇事。
低起下颌,宿傩淡声道,“我记得前面有剩下一个房间的。”
闻言,里梅猛然将头抬起。
宿傩翻身下马,有条不紊道,“你们在这住下,我随小惠公子到前边。”言罢,他又转身吩咐其他人,将行李车马安排妥当之类。
里梅站在原地,眉头微微蹙着,估摸觉得宿傩跟禅院惠挤在一个房间实在不妥,先不说两人身份如何,禅院惠可是要送给狄国当妃子的!只是没来得及劝说,宿傩这会儿已经抬步向着马车而去。
禅院惠坐在里头,虽然外面人声嘈杂,不过他们具体言说了什么,到底还是能听清。帘子被手指撩开,月光缠着灯色映入其中,宿傩微微侧身,瞧着里头的小公子道:“下来吧。”
禅院惠也没犹豫,提起衣角,稍微弓腰前行,紧接着又被宿傩用手接着落地。他耐着好奇心,没左右观望,只盯着眼前景色——客栈秀丽雅致,拢共三层楼高,牌匾高挂,龙飞凤舞着“同安客栈”四字,那木头看上去颇旧,有些年头。门窗大敞,一眼能望见里头,厅中几乎座无虚席,不是夹筷吃食,便是推杯换盏。
宿傩闲闲抱着胳膊,顺着他的目光所望,“两个客栈离得不远,不需马车,我们步行过去,小惠公子觉得如何?”
禅院惠微微回神,片刻后,才应了声“好”,他平日虽是讲究了些,不过也没那么娇贵,短短十几步路,如若动用马车委实夸张。
宿傩轻轻勾唇,又问,“方才你在马车内,可有听闻我与里梅的谈话?”
“嗯。”禅院惠颔首,清楚他问这句话是出自何意,又接着道:“我不介意。”
宿傩微微挑眉,似乎讶异,不过薄唇轻抿,也没多说什么。
人流络绎不绝,宿傩与禅院惠往前行着,距离稍稍拉开,一前一后。宿傩人高腿长,迈步也大,禅院惠总要快走两步才能跟上,尽管还是在宿傩刻意放慢的的情况。
怕他跟丢,宿傩时不时都要侧目看他,却见后者漂亮的眼睛眨啊眨,小心翼翼瞧着周围风景,目光怯怯又含着隐忍,明明想看,却不敢大胆看。
宿傩笑了一声,禅院惠听闻,当即将目光收回,眼睫轻轻颤颤,活似一只受惊的小兔子。好笑的是,他似乎发现自己被看,于是面上便作出一副其实不感兴趣的模样。
宿傩步子一顿,双手负在背后,直接停在他面前。禅院惠见状,又见他眼角含笑,以为这要开口笑自己,便急声开口道:“我什么都没看,我一点也都没感兴趣。”
这借口实在蹩脚,也实在欲盖弥彰。宿傩看到他紧张兮兮的样子,唇边笑意不禁更浓,“我只是要说,你跟紧点。”
禅院惠怔了怔,见他朝自己伸出手来,却不是牵手,而是触及斗篷便停下,指间勾捻,轻轻拉住了。
“你……”他张了张口,似乎没料到这般轻浮之辈竟然会做这样的事情,蛮矜持有礼。可惜话语藏在腹中,还没辗转喉咙吐出更多,宿傩这会儿早已转身,右手往后抬着,拉住斗篷引他前行。
禅院惠哽了哽,只好收住话音,目光上下,于那道颀长身影游弋停留。平心而论,即使这人覆着鬼面,看不见样貌如何,却也让人觉得是好看的,也许是因为举手投足的气质,也许是因为难以笔拓的风骨。不过这么一来,他倒是越来越好奇这人的相貌了。
不记得走了多久,又路过多个客栈,禅院惠总想这会儿该到了,结果宿傩目不斜视,依旧带他前行,这倒让他不懂了。
“我们住的是哪间客栈?”禅院惠左右张望,最后还是忍不住出声询问。
宿傩背对着他,嗓音低沉,并着清冷夜风袭入耳畔,“哪个都不是。”
什么意思?禅院惠蹙了蹙眉心,难不成房间没了,要到野外以天地为席?他把心思全写在脸上,宿傩转身,便知透得一清二楚,“你不是想逛夜市吗?看完再回去。”
他一开口,禅院惠心神微漾,这才回过味来,原来故意带他绕来绕去,也不肯进入其中一间客栈,竟是这般缘由。
见宿傩还在看着他,面具下一对眸子稍微弯着,倒映木上灯笼的细细碎光,宛若一缕焰火,灼人得紧。禅院惠不自在地轻咳一声,抽回自己的斗篷,“将军好意,我心领了。”
想来撒谎无用,倒不如坦诚应下。
宿傩轻轻颔首,朝他言语道:“放花灯如何?”
“今日这花灯有何讲究吗?”禅院惠见镇子热闹,庆祝意思浓郁,自然也想到那一层面。
宿傩双手微摊,“与往常无一二,无非祈愿,或是将话传递给他人。”
禅院惠抿了抿唇,似是思量着什么,眉眼微敛,有些许认真。宿傩见状,稍微凑近了问,嗓音刻意压低,带着些好奇,“小惠公子可否有什么愿想?”
一般问起旁人,愿想无非财权风月,可禅院惠生来便衣食无忧,对财权更无所求,更何况风月之事?他摇了摇头,又想到自己逝世已久的父母,不禁黯然神伤。想来这样的自己不宜被宿傩瞧见,于是他很快压下,又转移话题道:“花灯在哪买?”
宿傩手指轻勾,又拉住了他的斗篷,似乎要带他过去。等身子背过去了,那眉头才皱了起来,显然看到了禅院惠脸上的神情。
河岸上停滞好几家花灯摊,一见客人前来,摊主各各招手吆喝,使出浑身解数都要拉来掏钱的主。宿傩根本不在意哪家更好,只是就近原则,脚步一转,便牵着禅院惠走来。
桌上花灯种类不一,式样繁多,捏纸雕木的,不是亭台楼阁,便是雾山云浪,花草鱼虫以及鬼神古兽之类。
禅院惠同宿傩挑了挑,后者这会儿忽然提起一个方形河灯。定睛一看,只见上面绣了白兔,旋转之间,四面白兔形态不一,同样的只有娇憨神韵。
禅院惠以为他喜欢这个,不禁微微讶异,大抵没想到铁汉柔情,孰知下一秒,这‘柔情’便推到了自己面前,“这个很像你,你拿这个吧。”
恁地娇憨的白兔,怎会与他相似?禅院惠蹙眉,拒绝道:“我不要。”
“小惠公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禅院惠没懂,宿傩便解释道:“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这话一出,简直是将他与白兔捆绑至深,已然成了血浓于水。禅院惠一时气恼,觉得宿傩这是间接道他傻气呢,于是垂眸翻找,也拿起一个花灯,又递了过去:“我看这个也很像你。”
花灯绣的正是传说鬼神,此人一体两面,与佛像相近,手足各有四只,形似猛兽,手中左右佩刀,又掌弓箭。道是鬼神,当真若邪若善,叫人猜测不透。盯得久了,又愈发觉得这与宿傩的鬼面如出一辙,同样叫人心里毛骨悚然。
宿傩抬手接过,端详完了,便称赞一句小惠公子好眼光,挑得真准,跟他一样。
禅院惠气打不出一处,是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了。
摊主见他们挑好,便指向旁边刻意腾出的笔墨位,“凡有所思,皆可写入花灯,二位公子请。”
两人拿着花灯过去,宿傩挨得近,想瞧他写些什么,禅院惠却躲了躲,问他怎么不好好写自己的。宿傩轻轻吁气,语气蛮苦恼的,称自己不知道写些什么,财权他皆有,战事告捷也无需祈求神明,打仗时,大家都是神明。
“不若传话给亲人?”禅院惠想了想,提议道。
宿傩眼神暗了暗,顿时厌恶起来,仿佛听到这两个字都觉得是在玷污耳朵。于是他偏了偏脸,嗤声道,“我没有亲人。”
禅院惠记得老将军的身子骨仍然健在。
不过家事不足为外人道也,禅院惠看他态度这般,也咂巴出些许意思。于是便转了转话题,不作纠缠,“求姻缘?”
话音才落,宿傩忍不住笑了,宛若冰雪消融般,他道:“确是个好提议。”
禅院惠却觉他极其不怀好意,心思滴溜溜一转,不免想到湖畔上的藏头诗。他心头一跳,又禁不住脸热起来,也不知这是真话还是玩笑话,轻浮之举怪让人讨厌!
花灯写罢,宿傩付了钱就领到他到河边,又特意叮嘱他小心点,可别掉水里了。禅院惠努了努唇角,觉得对方多此一举。
河灯放下,宿傩又问了:“你写的什么?”
禅院惠轻轻一哼,“才不告诉你。”
“那你想知道我写什么嘛?”
“不想。”
宿傩拖着下颌,瞧着他慢慢笑出声来,那眼倒映着水中灯影,熠熠烂漫,宛如一方小小星河在明灭浮动,美得摄魂。
禅院惠听到他声音闷闷,慢声细语的,从面具底下传来:“我写的啊……”
“愿禅院惠一生顺遂,岁岁年年,平平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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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开了新文:伏黑惠快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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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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