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寒月明(四)

“我没有避……”

沈婉低掩眉目,不知如何解释。

她不欲展露脆弱,但她的确心有逃避,却还出口成谎。

一时,她情怯难堪,不再落泪,只是不敢再看他。

牧衡松开桎梏,没动分毫。

两人离得极近,她在极力隐藏着脆弱,眉宇间惧是愧疚。

牧衡沉默须臾,将六星珠放于她的手中。

沈婉不解,只觉手中物沉重,六星在她手中急转发烫,好像在昭示什么。

“亭侯?”

“沈婉。”牧衡望着她,叹道:“民心所愿,万重艰难,你又岂会不知?南斗六星主生,你阖眼感受它,它在向你传达生的迹象,你的所作所为并没有错,被天道所认可。尽管路途坎坷且遥远,但你也改变了泽山,往后还有许多机会,又何必妄自菲薄。”

“慧极必伤,不要再想了。”

沈婉闻言,双手抖得厉害,嗫嚅良久,频频摇头。

“我不能……我再卑微不过,怎会感受到上天指引。”

“民为国之根本,又怎会卑微。”

牧衡没给她再反驳的机会,覆盖住她的双眼,另一只手与她紧握六星珠。

“听话。”

黑暗中,沈婉惶恐至极,可当他的手愈发用力,温度从掌心直达肺腑,不曾拥有的感觉在她脑海中不断徘徊,忘却了愧疚痛苦,好像冥冥中有人在与她对话。

她仔细去想,却见到了站在城墙上的牧衡。

意识中,忽而有了他的声音。

那是他在城墙上的想法。

“独守空城并不可惧,唯叹平生所愿未能达成,我自知性命不久,若天道开恩,请让我陪伴黎民再走过这一程。”

沈婉倏地睁开眼,在他移开手掌后,不可置信地望向他。

他在那时,都不曾放弃志向,她却因《灵语》一事,暗自纠结良久,甚至一度丧失前行的勇气。

“亭侯也能感应到吗?”

“我不得窥视,这是天道给你的感应。”

牧衡放开她的手,拿起已经平稳的六星珠。

“为何要这样看着我?”

沈婉不知从何说起,收回视线,对他一拜。

“亭侯良言,我谨记在心。可泽山改革,全仗亭侯,我仍对代国百姓心存愧疚,我得到了想要的,却没能帮到他们。哪怕位卑,但一生之长,我会竭力弥补。”

牧衡没有追问她的感应,见她明眸中的坚定,忽而笑了。

“我相信你。”

*

草庐中,火炉上水壶沸腾,满室暖意却抵不过寒风进入。

这是边境外,不起眼的民居。

两日前,魏国正式与齐国修好,齐国牵制赵国,让其不敢妄动,同日魏代两国交战,大军已进代国境内百余里,沿途毫无阻拦,直奔拓跋氏部落。

此时屋中,唯牧衡、沈婉、温时书三人。

连日来的奔波,让温时书沾染疲惫,却毫不减其风华。

他看着挚友道:“我归来时,途径泽山,所见所闻皆有不同,不知雪臣何来治国良策?”

牧衡闻言,视线却落在女郎身上。

“此乃,听从民心所愿。”

温时书早有猜测,得到肯定却心中感叹。

他是吴国人,温家乃前朝门阀,祖父三朝老臣,可惜前朝南渡后,温家在江南的势力被迫分散,被新的世家瓜分瓦解,灵帝昏庸,听信小人谗言,温家一再被打击。

前朝覆灭后,吴王本是乱臣贼子,忌惮温家,趁太湖水患使得温家满门覆灭,那时的他身在云霭山,吴王为存虚名,不愿让人得知所作所为,才得以让他逃过一劫。

云霭山四年,他结识挚友们,隐居竹林,抒情山水,心中苦痛不已。

他自幼时冠才子之名,却苟活于世,有违祖父教诲,不能除奸臣、治天下,实乃羞愧。

他们四人,各有志向,却殊途同归,最终求的唯有天下太平,黎民不受苦难,方得自救,所以跟随仁君出山。

温时书想了许久,才道:“我为谋天下,奔波于战场,却没有一刻想起民愿,雪臣与女郎见解,远胜于我。”

他对两人而拜,让沈婉惶恐无措。

牧衡一再摇头,叹道:“鹤行何必自谦。不谋天下,何来太平,又何以安黎民?若魏国无你,恐怕我等早就葬于平山外,又哪来今日之势。”

挚友谋取代国,策略早写于锦囊。

齐国与吴国相邻,常年受吴国北伐困扰,温时书此次南下,提供吴王把柄,让齐王与吴国门阀里应外合,又献出吴国部分疆域图,才得以换来魏齐两国修好。

魏取代国,齐取吴国,此乃以国换国之策。

此计,受到朝中大臣质疑猜测,认为挚友公报私仇,江南富饶,而北地苦寒,魏国无利可图。

唯有他知,挚友用心良苦,为求天下徐徐图之,齐王若应修好,便已中计。

吴国国土辽阔,可政权**,门阀分权,赋税用来享乐,民心极低。若齐取吴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消耗兵力金银将不计其数,接手的吴国千疮百孔,没有十年,难以恢复。

但代国不同,百姓可恳辟荒野,又有战马资源,取代国后,赵国、北羌、前秦等地,简直唾手可得,到时齐王将悔之晚矣。

而魏国届时将不惧齐国威迫,已能与之抗衡。

“雪臣抬爱,你患有咳疾,我们三人久在战场,难以回到朝中,民生朝堂,皆需你耗费心血,倒教我等心中难安。”

“无碍,咳疾近日已好许多,不必担忧我。鹤行尽管放心,后方有我辅佐王上。”

这话倒不是假的,他的咳疾与推演之术有关,平日里也会轻咳,自奔赴边关,倒是好了许多。

牧衡看着他,倏地想起一件事。

“我在边关数日,从不见沈子俊,被鹤行藏于何处?”

子俊是沈意的字。

陆凉身为主将,领军不得离开,但沈意为人肆意,喜纵情谈乐,前几日必会得闲,不见身影倒让人疑惑。

温时书笑道:“瞒不过你。子俊早入代国游走各处,暗中派人将重要地脉的图纸送至军中。”

他话音一顿,俯身道:“代国境内有多处铁矿,鲜卑人不懂开采,日后可用作军需。若无他在,旁人掘地三尺也难以寻到。”

“鹤行做了万全之策。”

不需明言,牧衡已猜到,此计也出自挚友,却唯有沈意可胜任。

两人相视而笑,温时书手中杯盏早就没了余温,使得他轻叹出声。

“愿天佑大魏,草庐早日换作砖瓦,无论地位,只为御寒。”

牧衡垂眸,抚上六星珠。

百姓之家,结草、夯土、垒石为屋,好些的不过是竹木屋,唯有权贵富豪,才配以砖瓦为屋。名义上,用来区分地位,实则因百姓困苦,无力购置砖瓦。

“定能依鹤行所言。”

温时书走后,沈婉见他依旧忙于公务,便亲自斟茶研墨。

女郎安静坐于案边,拂袖斟茶,目不斜视,仿佛是个乖巧的奴婢。

闻杯盏茶香四溢,牧衡却皱了眉。

“你不必做这些,让仆从、宦官来,都可。”

沈婉一怔,垂眸道:“我感激亭侯照拂,亲自良言劝慰,可我身无所长,愿能在闲暇时,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待日后回到平玄,恐怕又难与亭侯相见。”

话音落下,见他愈发不快,沈婉忙将茶壶放下,起身后退,“还请亭侯恕罪,我这就退下。”

“回来。”

牧衡拿起杯盏,仔细斟酌上面的纹路。

平声问:“你博得才女之名,却做奴仆的事,若让旁人看去,你知会怎样说吗?”

他玄衣迤地,眉眼间蕴有绝色,病态与贵气下,才显得他不易接近。

这是沈婉,第一次这样看他。

仔细去想他的话,倏地让她双颊染红,不知如何作答。

才女做奴仆的事,自是名士风流,引得佳人在侧。

她虽没真正见过,却懂得这话的含义。

牧衡沉默良久,道:“我知你无此意,但也要珍惜来之不易的名号,你若愿意,我可教你推演之术。若有小事,你可代我推演。”

“亭侯?”沈婉怔愣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

牧衡却笑。

“能感应六星,在玄学上的缘分,你已远超李太史等人,也算为我分忧。”

沈婉几近沉默。

她怕自己愚笨,根本学不会。但想到六星珠的感应,竟无法拒绝。

眼前人每一次的推演都会加重咳疾,若能替他分忧,实则为百姓积福。

大魏不可无他。

“好。”

牧衡,字雪臣。

温时书,字鹤行。

沈意,字子俊。

陆凉,字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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