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淮水!咱该上路了!”

外头冷风呼啸,小坛缩着脖子搓着冻红的两手,用脑袋拱开挡风的屋帘钻进了屋。

屋里墙角蹲着个青年,穿着一身白布棉袄,这是书房,他却在墙角生了一堆碳火,正用铁钩子扒拉几个烧着的红薯。

小坛当即在原地蹦了几蹦,跑过去急得要踩:“祖宗!你怎么又在屋里烧地瓜啊!”

余淮水让她吓了一跳,手里的钩子当啷一声掉在碳火里,溅起一片火星。

见十来岁的小丫头穿着棉鞋就要去踩碳火,余淮水慌忙站起来拦住她:“哎!别踩别踩,你脚不要啦!烧不着!”

好不容易把人拦住了,余淮水泄气儿似的蹲下,用两根手指头捏起一个黢黑的红薯,慢条斯理地搓着,白皙的手指很快就黢黑起来。

“上什么路啊,你这小丫头说话越来越不吉利了,咱要去哪?”

余淮水边说,边把那烤的软乎乎的红薯递给她,小坛伸手接过来,俩指头对着一掐就露出里头橙黄色的穰,她低头哈赤哈赤的咬上一口,眯缝着眼露出小孩子惯有的满足模样。

“去京城啊。”

余淮水下意识去挠脸,在苍白秀丽的脸皮上留下一道黑: “上京城干什么?”

“能干啥!”小坛一拍手,理所应当地一叉腰:“考状元啊!”

余淮水手里的那半块红薯没拿住,吧唧掉在了自己白色的袄子上,小坛一瞧见还没来及的嚷,余淮水已经提前叫唤起来。

“啊?这就要去京城了?”

刚掀了帘子进来的傅明让这声吓了一激灵,他后头的人让他踩了一脚,哎呦了一声又退了出去。

“怎么啦这是,我们的大才子?”

隆冬的天气傅明穿的极厚,一层棉袄一层大氅裹得严严实实,远看像只两条腿站着的熊崽子。

傅明往里让了让,门外的傅聪也赶紧进来,低头拍自己帽子上的雪。

“你俩怎么来了?”

余淮水赶紧站起来,拍掉自己袄子上的地瓜,徒留下一个黄色的印子。

他跟前站着的这俩人是傅家的两位大少爷,大少爷叫傅聪,二少爷叫傅明,而他余淮水是这二人的书童。

傅家老爷子深知自己这两个娃不是读书的料,成天爬树上房舞枪弄棒,全身上下的骨头拆了就能组成俩字:纨绔。

所以傅老爷子也不求自家出个什么状元郎,只要傅明傅聪两人人品端正,又能读书认字,这偌大的家业他也不怕没人继承。

不过,他虽看不好自家俩儿子读书,这小书童反倒是块读书的好材料,余淮水刚来傅家的时候才五岁,小了傅聪傅明兄弟俩三四岁,可偏偏读书识字学的飞快,又有过目不忘的好本事,待他八岁的时候,就已经能吟诗作对了。

傅聪和傅明把他当亲弟弟待,有些什么稀罕的书本笔墨都供着他使,更是在傅老爷子过五十大寿的时候,撺掇着自己亲爹收了余淮水当义子,傅老爷子也欣赏他,自此就按照正常考制,让余淮水参加了院试,成了傅家第一个秀才,紧接着参加乡试,又成了贡士。

这年,他才刚刚十七。

转眼三年,傅家便要带着他去参加殿试了,进京城考试。

余淮水深知,一般学子寒窗几载,苦读诗书,都只是为了进京考举取得功名,傅家人看得起他,给了他能翻身的机会,他心里记着这份情谊,待到时机成熟,是一定要报答的。

殿试实际上在来年开春,只不过按照乡人习惯,要进京考试的人大都会提前个把月去京城,熟悉一下当地水土,防止水土不服而耽误考试。

这一趟傅聪和傅明也要跟去,傅家产业极大,和京城也有生意往来,傅老爷子让两个儿子随着进货车队进京历练历练,顺便送余淮水提前进京。

“别听小坛瞎说。”

这是中原,原本少有下雪的时候,不知为何最近刮着北风下起小雪来,让怕冷的傅明措手不及,此时他裹得连脸都瞧不见了,只露出一双眼睛:“考的上就考,考不上咱回家接着读书,总不能少了你这口饭吃。”

傅聪壮实,穿的比傅明体面,他让小坛去给余淮水取一身新衣裳来,随后便上手去帮满手黢黑的余淮水脱外衫,全然是已经拿他当亲弟弟对待了。

“大哥说的对,你年纪还小,有的是机会,不必紧张。”

小坛取了身绣纹青白的绒袄来,又用热水洗了帕子给余淮水擦手,不过片刻,便把他重新收拾的干干净净了。

傅聪觉得热了,把自己最厚的袄子一脱露出臂膀来,隔着几件衣衫还是能瞧出他胸背饱满,肌肉结实,的确是练武的好苗子。

见余淮水还散着头发,傅明一挽袖子抽出条发带来,三两下就给他扎了个利索的发揪,粗枝大叶下却很细心。

“老爹喊你去一趟,估计是临考嘱咐你两句。”傅聪一扳他肩膀,又拍了他后背一把:“站直了!精神点!”

他这一巴掌手劲儿不小,余淮水单薄的身板被这一拍拍的差点散架,他龇牙咧嘴,架着胳膊挺了挺腰背。

他打小不爱吃饭,又挑嘴,生的瘦弱,个头也实在够不上傅聪傅明这两个武苗子。

拿傅夫人的话说,傅聪傅明长身体的时候路过了花坛都要薅两把草吃,吃个饭都要啃两根筷子。

余淮水瞧着比自己高出一整个头的傅聪傅明,又比量了下自己,发现实在是显得自己弱小又可怜。

几人穿了厚实衣裳往前厅去,傅家说不上富甲一方,也算家底殷实,在南方有不小的买卖,前厅连着后院都是白墙黑瓦翠,竹松柏,一派江南水乡特有的园林景致。

“老爹!我带淮水过来了!”还不等下人传报,傅聪邦地推开屋门,吓了里头的傅老爷和傅夫人一跳。

“毛毛躁躁的,都老大不小的人了!”傅夫人被他吓得不轻,拍着胸脯责怪自己这个行为粗鲁的大儿子。

“混账小子!你带着你二弟去后头查一查明日的行李,你们两个也是头一次进京,一切都得自己经手。”

傅老爷装作恼怒呵斥,开腔支走了傅聪傅明,傅夫人招呼余淮水进去坐下,下人陆续上了热茶糕点又全都退了出去,大厅里三人围坐着,看着是有私话要说。

傅老爷先开了口,他喝了口热乎乎的茶水,圆润的脸上满是温和:“淮水啊,这开春就要考了,我们想着先送你去京城小住个把月,提前适应下。你也不用担心用钱的事,我们已经提前打点过了,那边的住处什么都备齐了,也有先生在那边候着,不会耽误了你的功课。”

“真是好啊,真是好。”

傅夫人满脸的喜色,眼角眯出一团喜纹:“最近真是好事不断,这都是好兆头。”

见余淮水脸上疑惑,傅夫人朝着余淮水的方向一努嘴:“陈家那个二姑娘,过来找你议亲啦。”

陈家是文官世家,家里的姑娘也要识字习文,与余家在同间私塾读书。

余淮水记得那个姑娘,每每读书时都坐在他的附近,几个姑娘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不时地传出笑声。

余淮水嘴角的笑意霎时暗了两分,不过只是片刻很快又重新笑着:“夫人,我既没有家事,也没有功名,实在是...”

“又说这样的话。”

傅夫人眉毛一竖,露出凶巴巴的模样来:“既然喝了我们傅家的茶,就是我傅家的儿子!什么没家世,我不爱听这个。”

她假模假样地凶了两句,又正色担心起来:“是不是又有哪个下人嘴巴不干净?你告诉我,我都赶出去。”

“淮水。”

傅老爷语重心长地开了口:“我们不是逼你议亲,这门亲事你不喜欢,我们便替你回绝,我们既然收了你做养子,自然是把你当亲儿子看待。”

“你大哥二哥,实在不是什么读书的料子,我们几代从商,入仕路窄,说的重些,若你考取了功名,还要你多提携。”

余淮水哪担得起如此重托,连忙起身拱手:“老爷,这都是应当的,哪来的提携一说。”

“你坐下!”傅老爷也头疼他的客套,余淮水哪里都好,可总是如此礼貌谦卑,终归是有些疏离。

余淮水便乖顺地坐下了。

傅夫人与傅老爷面面相觑,拿这样的余淮水有些没辙。

“你自小便聪慧,我们除了衣食供应也没什么其他的可做。”傅夫人叹了口气,率先打破了沉默:“多亏傅聪傅明与你亲近,不然我们怎么对得起你爹娘托孤啊。”

“爹娘?”这下换余淮水坐不住了:“我,爹娘?”

“一直不跟你说,是怕你年岁小受不住,可有了议亲这事儿,我们便意识到你也是成了人的年纪了,有些事,还是得告诉你。”

傅老爷怜惜地看着他,将那些陈年旧事娓娓道来。

余家的消失,是朝野更替下的小家惨剧,史书上都留不下一笔的小小片段,落在余家便没了全家性命。

当时尚在襁褓中的余淮水被忠心的家仆偷梁换柱,当做佣人家的孩子偷偷送出了余家,后来辗转几年,这才托付送进了傅老爷的家里。

余淮水心里空落落的,听着傅老爷的话,像是在听别人家的惨剧。

他没有血亲,因为都被诬陷害死了。他也没有仇人,因为那始作俑者早被朝廷清算了。

这件尘封在傅家人心中二十年的旧事,只用了几杯茶的功夫便讲清楚了,三人沉默许久,又是傅夫人先有了动作。

这个一直以来善良热情的妇人起身,泪眼婆娑地一把拉起了余淮水的双手。

“孩子,我明白,你一直融不进这个家,你心思细腻谨小慎微,总是看我们的脸色做事,我郭秀兰指着天对着地发誓,什么考不考功名,你就是考不上,我们家也一直养着你。”

不怪傅夫人情绪激动,她与余淮水的生母是闺中好友,每每看着余淮水那与其生母几分像的脸,实在是心痛不已。

傅老爷赶紧过去拉开她,两人一向恩爱,傅老爷知道她的性子,哄着傅夫人回去坐下。

几人都知道这事急不来,余淮水也需要日子接纳这个事实,傅老爷索性散了人,各自回院去了。

余淮水就这样木木地,直到遇上了那帮子土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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