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时节的枯叶城,夜晚微风和煦。百姓不闭门户,商街灯火通明。即使是月亮高悬的深夜,也有酒肆彻夜经营,热闹喧天。
在这偌大枯叶城,有人在梦乡熟睡,有食客在酒肆流连,有醉汉在清风楼逍遥,也有人在月下舞剑,无法入眠。
叶参在枯叶城时,燕渚总是随行左右。
这么多年养成的习惯,叶参要是不睡觉,燕渚即使再困也要陪着。
丑时,燕渚抱剑在怀,头抵着剑当支撑,站在廊下啷啷当当地打瞌睡。边睡边腹诽着叶参。
在他眼里,人家丑时练剑,是鸡鸣时分勤勉刻苦。而自家少主丑时练剑,那是半夜抽风,自己不睡也不让别人睡。
叶参抽的具体哪门子风,燕渚大概能猜出一二。
前几天少主“骗”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姑娘,还二话不说就把人关起来了。
燕渚只知道这姑娘和魔教水无痕有几分纠葛,具体是谁,问少主少主故意不说。
还吓唬燕渚,你只管关着,你要是知道她师父是谁,你就不敢关了。
燕渚心想,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不说师父是谁,但也多少看出来这姑娘背景不浅,不然是如何做到武功不咋地,本事却不小的呢。
燕渚又想,好家伙,堂堂剑仙是少主师父,也算他燕渚半个师父。他连剑仙这道江湖圈的人脉都有,想不到还有谁能让燕渚听了害怕。
一开始燕渚还担心,这不会是少主在外面欠下的什么桃花债吧?
几道大字在燕渚脑海里闪现:
武林佳公子强抢八仙教大魔头心中挚爱!!
枯叶城少城主心悦魔教水无痕未婚妻!!
……
越想越离谱,事关少主声誉,给燕渚吓得不行。
经过几天细腻入微的观察,才勉强得出结论,他家少主,和别院里关着的姑娘,应当不是那种关系。
更确切说来,少主与那姑娘,半分关系都没有的,更不要提有任何情谊了。
燕渚负责向叶参汇报那姑娘在别院的情况。
起初一两天燕渚安心来报,因为无遮老老实实待着,她与流火相安无事,岁月静好,没什么好说的。
之后可能是缓过来了,行事越来越离谱,燕渚必须用本子记,记了好厚一本,照着汇报。
说阿遮姑娘今天又把别院的什么什么给砸了,说她在院子里挖了许多地洞最后发现别院建在一大块山石上面无洞可挖,说她爬到别院最高的树上撕心裂肺大喊枯叶城强抢民女,幸好别院地处偏僻无人听到,说她为了放出消息把飞过别院的每一只鸟屁股上都别上小纸条,害得流火前辈每天忙着用内力射鸟,跟燕渚说这得问你家少主加钱……
越往后燕渚越不敢说,尤其是汇报到那些价值不菲、不、是曾经价值不菲的宝贝被砸,他格外仔细观察少主神情。
叶参眉目淡然,有时候还会饶有兴致地多问上几句细节,然后评价一句,也没什么大本事么,都是当年他玩儿剩下的。
只在听到燕渚说“阿遮姑娘拿着院里笔墨大画特画画了一个光屁股男子,还在那男子屁股上点了一颗痣”时,少主的额角跳了一下。
燕渚心想,这画中光屁股男子肯定和他家少主毫无干系。只是这姑娘虽是江湖中人,行事也太不讲究,就算是生气,也不能大白天的画这粗糙的春宫图吧。
因此少主心烦,情有可原。多半还是因为钱。
自家少主虽然坐拥枯叶城,但家风严谨,从不铺张浪费。
城里祭祀祈福穿的袍子破了都要缝三年,补三年,破破烂烂又三年。问就说是祈福总在夜间,黑灯瞎火没人看得清袍子上的补丁。
之前在香炉峰也是,总共就两套衣服换着穿。这么多年下来,剑仙徒弟不仅剑术过人,还擅长女红。
少主虽然面子上不表示什么,估计私下里心疼死了。
现在看着少主大半夜抽风,心疼钱心疼到发疯,夜里独自舞剑排解忧愁。燕渚也有些惆怅,他与少主,也不再是无话不谈的伙伴。
皇帝萧恒篡他父亲萧钦的位上台前,武林曾经历过十分黑暗的二十年。
武林人不大愿意谈及那段往事,说起来总是轻描淡写的“血流成河的二十年”,一笔带过。
萧家出身草莽,凭借武林的势力推翻的姚帝旧王朝。
萧钦上位后,却十分忌惮武林的力量,武林人屡次以辅佐萧钦上位邀功,这算是碰了萧钦的逆鳞,几乎血洗了所有武林门派,江湖门派人人自危。
燕渚的父亲就是那时候投靠的枯叶城城主叶起。
城主收留了他父亲,也因此,燕渚出生后一直作为叶参的侍卫陪伴左右。
以前,燕渚自问自己从小陪着少主长大,是最好的童年玩伴,叶家二公子皱个眉头,他都能立马猜到是叶参哪只鞋子里进石子了。
叶参在香炉峰剑仙处学了一身的好武艺,又有枯叶城少城主这样响当当的名号,但越亲近的人越容易祛魅。
大部分时候燕渚看来,叶参和香炉峰山脚下村子里小时候因为打冬枣被大枣儿砸坏脑袋的二狗没什么区别。
这不算是贬义。砸坏脑子,不是砸傻脑子,有很大区别。
二狗被砸坏脑袋后的具体表现在于,人变得执拗很多。
有时候一根筋上来,遇到过不去的心事,能把村东头的牛全都扛到村西头,扛到村西头后如果还是想不明白,能再把牛全扛回去村东头。
原先好好的二狗,现在一言不合就扛牛。
他家公子呢,也差不多,原先好好的公子,现在一言不合就练剑,闷不吭声。
小时候叶参被秘密送上香炉峰学剑,那时候还算正常。
晚上想家了知道吱吱歪歪,白天练剑练烦了知道脚踢大树生闷气,想大哥了知道被窝里偷偷抹眼泪,被发现哭了知道撒谎说是燕渚尿床,然后两个人一起被剑仙罚站面壁嘴里保证我再也不尿床了我再也不撒谎了……
叶参的“正常”一直维持到叶家大公子双腿残废被送回枯叶城。
得知大哥回来的那天,叶参领着燕渚偷溜下山,一路奔波回到枯叶城,抱着十万分的期待,直到见到形容枯槁的叶瑄。
枯叶城的一众医师为大公子诊疗,最后在老城主耳边窃窃私语,满面愁云。燕渚内功不差,听到耳语七七八八,他相信叶参肯定也听到了。
「大公子五脏衰竭,六腑异位,不知遭受了如何的非人对待……现如今身体内里破败不堪,风中将熄的蜡烛,比垂垂老矣的八十老者还不如。能活着回来,算是奇迹了。世间最好的灵药,也只能勉强吊着一口气,之后不作他想,多活一天是一天吧。」
燕渚看向一旁的叶参,他本以为公子至少哭,或是什么的,但是叶参面无表情。
和如今听到价值不菲的宝贝被砸了一样的面无表情。
回香炉峰的路上,叶参一直不说话。直到香炉峰山脚,叶参抬头望着连绵的群山,回头和燕渚说道:
“燕渚,我还是太弱了。”
燕渚差点给他跪下。
彼时叶参十几岁,已经因为凤无焱下的梧桐令单挑过武林一半的高手了,说这话简直听了让人牙痒。
“剑仙说,少主有几分天赋。剑仙能这样评价,少主要是弱,那我就是厨房里劈剩的柴火,一文不值。”
叶参摇头,“我不是说这个。”
“大哥被送去皇都当质子时,那时候我年纪尚小,心里十分不舍。我和大哥许诺过,有朝一日我一定要亲自去接他回来。如今不等我学成武艺出师,大哥便先回来了……明明‘回来’是好事,我却没法高兴。”
燕渚记得的。
小时候的叶参是个粘人精,爱哭鬼。
叶瑄要被送去皇城当质子,叶参追着马车哭哭啼啼。因为叶参的哭声实在太大,叶瑄的马车停下。
大公子为人一向温柔少言,他摸摸叶参的脑袋顶,说弟弟别哭了,你好好学本事,以后来接哥哥回家,哥哥在皇都等着你来。
叶参说:“燕渚,你知道么。小时候我不明白为什么父亲要送我来学剑,而把大哥送去皇都。为什么不能调过来呢?后来我想,算了,搞明白‘为什么’也意义不大。我能做的就是把剑仙的本事都学来,武功高强,便能天下无敌,万事遂心。”
“如今看到大哥这幅样子,行了这一路回来香炉峰,我又迷茫了,武功高强,真的能没有烦恼,任我逍遥吗?我看未必。至少,我没办法把我这一身的内力渡给大哥,让他双腿能行,身体健康。有些东西废掉了,就再无修复可能。”
叶参言语间不胜悲凉,燕渚语塞,知道就算是说出花儿来的安慰话,也不能使叶参开心起来。
香炉峰山道崎岖,叶参燕渚二人却如履平地。
燕渚随手折了一根松枝下来,搁在嘴里嚼着,含混不清地说:“大公子幼时天资聪颖,性子沉稳喜静,而二公子你……你……”
他隐去「上房揭瓦」这样的形容,换成好一些的字眼。
“二公子你生性活泼。况你与大公子年岁相差甚大,城主决定将大公子送去皇城,将二公子送来香炉峰,也是细致考量过的。前程不定,命运各有,世间烦事千万,说到底,我们能做的唯有精进自身。”
叶参定定看着他:“这样吗?”
燕渚点头,“我相信大公子也是这般想的。”
“他救不如自救。现下枯叶城休养生息,武林盟暂稳无虞,江湖朝堂相安无事,如此难得的太平盛景,大公子能平安归来,安心在城里养伤,已是再好不过了。公子不需过分自责愧疚。”
一番话说完,燕渚也不知叶参听进去了多少。
只是那天上山后,不出意外叶参被剑仙罚去瀑布下练剑。平日里被罚,叶参总会与剑仙耍嘴逗闷,讨价还价。那天被罚,叶参默默拎着枯叶剑去到瀑布下,晚饭时都没归来。
过分努力的样子震惊到了凤无焱,燕渚在小桌前扒饭吃肉呢,被剑仙老人家拎起来,二人亲自去瀑布前确认,回来的这个还是不是他那个赖皮脸徒弟叶参,还是不是他那粘人精少主。
那天后,燕渚便看不透叶参了。
月光皎洁,剑光森森。看不透叶参,燕渚却能看懂几分剑意。
这剑意萧索,剑风呼啸,不是铁公鸡打鸣是什么。
燕渚思忖措辞,“少主可是为枯叶别院的姑娘烦恼?她最近……”
叶参似是没听见,几式起落,才回答:“她又怎么了?别院里的东西随便她砸,以后此类事情不必来报。”
燕渚说:“她这几天倒是没砸东西了,只是开始策反流火前辈。”
叶参继续练剑,剑意依旧深沉。
燕渚想,哦,原来不是为了钱心疼。倒是他把少主的格局想小了。
他忖度半晌,开口问道:“少主可是为下山前剑仙和你说的话烦恼?”
叶参回答:“你又不知道师父和我说了什么,怎的知道我会为他的话烦恼?”
燕渚用剑身上镶着的玉石棱角蹭痒,困倦道:“香炉峰总共就这么大点地方,要是想偷听,总能听到些的。”
叶参说:“那你说说,你都听到些什么了?”
燕渚道:“属下没有听全。只是听到剑仙同少主说的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似乎是:……这次联姻是假,联手是真。你兄长叶瑄有手段也有头脑,我知他志向不仅仅是保枯叶城偏安一隅,也知你二人兄弟情深……但你我师徒一场,为师不求你什么,只是他日若是遇到赤云族后人,请你务必保其性命。”
剑尖顿了顿,叶参说:“你听到的还不少。”
燕渚抱歉笑道:“少主,剑仙说的赤云族人是什么啊?听着耳熟,却也想不起来。名字里有个‘云’字,难不成和那压根儿不存在的姚云休姚大小姐,以及她娘云姬有关?”
叶参身形停住,剑尖垂地,“燕渚,你可记得我们初上香炉峰,师父给我们讲的故事。”
燕渚碎嘴叨叨:“那时候我每天睡觉都很香,少主你却彻夜睡不着,缠着剑仙讲故事。若是那时候讲过的事,我自然是记不清……就记得,什么乱世山门开之类的。当时还觉得怪吓人的。”
说着说着,他恍然大悟:“哦,想起来了。师父讲到云雾山,又讲到云雾山中的赤云族人。可是这不是神话传说么?难道真的有云雾山,真的有赤云族人??可是这又跟咱们这次和武林盟联手有什么关系呢?”
抛出一连串的问题,燕渚看着少主,叶参笑笑,不欲作答。
他试探道:“那少主,也不是因为此事烦恼喽?”
叶参摇头。
燕渚问:“那少主是因何事睡不着呢?”
听到这个问题,院中男人眼眸漆黑,手中枯叶剑轻抖,挽起一道剑花,
风吹树摇,剑动花止。庭院里植的海棠花影憧憧,剑光闪现间,一朵盛开的海棠盛在了剑尖上。
叶参轻叹一口气。
“很久之前我便在内心有了决议,从今往后我便是我兄长手中的剑。他要往西,我绝不往东,他让我上天,我绝不入地。就算是有一天他和我说,他气萧恒皇帝当初拿他试药,他想杀了萧恒去坐那皇位,我都会想尽办法替他扫清一切障碍……可是昨日他问我要一个人,我却有些犹豫。”
燕渚好奇:“大公子要什么人?”
叶参轻飘飘吹落海棠,收剑入鞘,拂去身上花瓣,脸上依旧神色淡淡。
“他要我把枯叶别院那个人交给他,我总觉不对,因此不大愿意给。燕渚,你说怎么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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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夜哭剑法的要义就是夜里不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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