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叶别院外是另一番天地,古木参天,树冠交错遮天蔽日。月光艰难地穿透枝桠,勉强在树林里洒下一些惨淡的光辉。
树影憧憧,其中几道身形鬼魅般穿梭。
叶参动作极快,几乎只能靠偶尔月光折返的冷光捕捉到他的所在。
春岚一席黑衣,更难辨认些,加之她的身法灵活多变,和树林间偶尔惊起的鸟儿没什么区别。
燕渚背着无遮与叶参往相反方向追堵春岚。大概是因为身上驮着一个人,无遮能明显感觉燕渚在树林间纵跃有些微发沉。
有几次甚至险险落在张牙舞爪的枝杈中间,全然不顾身后的无遮吃了一嘴的树叶。
无遮被颠的七荤八素,几欲呕吐,心说真是在此谢过了,我自己在底下爬都比这强。
她当初进枯叶别院时是晕着被扛来的,或许是二人已经相熟,这次燕渚还算客气,没有扛麻袋一样扛着无遮。
但很难说无遮和麻袋哪个处境更好一些……当初晕过去的自己已经晕无可晕,如今这样清醒着,反而越发想吐。
在这晕晕乎乎间,无遮还是没有忘记自己的逃跑使命,眯着眼睛试图看清周围。
说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清醒地看到枯叶别院外的世界。
奈何光线实在微弱,而她被封了穴道,内力使不上,目力也大大受挫,别说看清去路了,来路也忘的七七八八。
随着燕渚在林间颠簸了一会儿,无遮稍稍领会到了枯叶城之所以能成为武林第一城的原因——这里拥有着卓越的地理条件。
山脉连绵不绝,山高入云,树林幽深。无遮抽动鼻子,呼吸间水汽浓重,若是她猜的对,似乎山前山后皆通蜿蜒水路。
流水迢迢从江湖来,往江湖去,给这武林第一城带来无数武林豪杰,也送去无数白骨英魂。
无遮勉强回头望,已然看不清枯叶别院的踪影。
少城主的大婚住所就隐隐建在这连绵山脉中的一座山间,那真是难以想象。但若是作为军事要塞,却得天独厚。
无遮虽不通兵法,但常年逮狼捉鹰也让她积攒了一些狩猎的经验。
照她看,这里随便一个山头都易守难攻,有无数可供躲藏的地方。对“猎人”来说不是好事儿,对“猎物”来说却是仙境。
可是枯叶城,有什么需要躲的呢?无遮想不明白。
然后她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她们八仙教。
师父口口声声说八仙教落脚于那苦寒之地是因为她喜欢赏雪,无遮却多多少少心里清楚,真实原因是仇家实在太多了……
天无缺完全打得过那些人,也架不住见天的来寻仇,连个安生觉都不让人睡。干脆找一个天高皇帝远的山头安营扎寨。
以前大师兄下山归来,总给无遮讲中原武林的故事。讲述之余,也会略着笔墨描摹中原的壮秀图景。
水无痕说,和八仙教冰天雪地不同,中原有的是连绵青山,激流河川。
那时候无遮对此没有概念,只是对师兄说的酒楼里的烤鸡烧鸭垂涎欲滴。
如今她在这茂密树林里颠的眼冒金星,忽然对师兄当初描摹的美丽图景有了概念:山前山后若是有江河湖海,那逃起来可方便太多!
八仙山可比不得,秃山一座,一把火付之一炬,什么都没了。
燕渚再一次攀上某个枝杈上,完全不顾及到一根树枝差点插进后面无遮的眼睛里。
无遮呼撸掉头发上插着的一片叶子,实在忍不住了,苦着一张脸:“燕、呸、燕侍卫,你家少主武功高强,还用你给他打下手啊。”
燕渚目光锐利,全神贯注寻找春岚的踪迹,一时半会儿没法分心。
待他追寻到一道轻飘人影时,再次跃起,这才短促回答:“不是打下手,是要包抄。”
听出无遮语气里的讽刺之意,燕渚回头瞥了一眼无遮,解释道:“杀人容易追人难。”
剑仙替叶参领梧桐令时,天下豪杰聚在香炉峰别仙台上那十尺见方的石头上论剑,叶参未曾尝过败绩。
真正的江湖厮杀,却没那么简单。
天高地阔,有时是风吹竹林,有时是雨打扁舟,再或是像现在这样,残月照山林,逃的人可去东南西北,追的人需要上天入地。
无遮其实明白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但是因为这事儿落在叶参头上,难免带些偏见。
她此时心想,哼,叶参刚刚在流火面前信誓旦旦说什么半柱香,他会杀了春岚,还以为多有把握,还不是要燕渚也帮着围追堵截……这就属于是什么,一个人吹笛子,八个人得给他按孔,不够折腾的。
思及此,无遮撇撇嘴,冲燕渚说道:“你家少主到底行不行,还有,半柱香后若是杀不了春岚,流火那边会怎样?”
燕渚像是听到什么极为可怕的事情一样,面容有些僵硬,他说:“阿遮姑娘,你最好还是祈祷我们能在半柱香内杀了那人,流火前辈上次用‘那招’,还是在十几年前……”
无遮道:“十几年前?你是想说,他多年不用,已经生疏了?”
燕渚苦笑着摇头。
这事说起来,还和八仙教有关。
十八年前,天无缺和地无震硬闯黄泉城,与整个武林为敌,只是因为天无缺看上了黄泉城主的佩剑问江,想“借”来玩玩。
和如今枯叶城主府朴实地坐落在城中一隅不同,黄泉城主府建在燕蒿山的半山腰,远离居民百姓,俯瞰整座黄泉城。
于是天无缺赤手空拳一路从山脚杀上去,府内高手拦路的,杀人夺剑,夺过来的剑看来看去,说还是不如问江好,她就喜欢问江,就想要问江,于是继续向前杀去。
她走过的路,鲜血铺满地,艳丽的如同一道红绸。如此势不可挡,无人能敌。
最后血洗城主府,天无缺左看看右看看,觉得这地方不错,和地无震说要不干脆把八仙教老窝挪过来。
黄泉城那时候是武林第一城,怎能给这大魔头夺了去?就在全武林对天无缺无计可施时,枯叶城流火只身一人踏着淌着血的山路上山。
流火和天无缺在那半山腰的城主府里打了一天一夜,那一战,流火最后使了那招。
说到这里,燕渚停住。
此时树林间忽然万籁俱寂,虫鸣鸟叫皆静默。一片乌云飘过来遮住了月亮,最后的一丝光线也消失了。
天地间黑的彻彻底底,安静的彻彻底底。
燕渚一脸警惕,他站在一棵高树上攀着枝桠,四处观察。
无遮顿了下,随后小声催促:“然后呢?”
燕渚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嘘——不见了。”
春岚不见了。
不是跟着跟着跟丢了,也不是逃的飞快追不到了,是,突然不见了。
无遮还沉浸在燕渚的故事里,不清楚这代表什么。在她看来,她师父现在依旧活蹦乱跳的,好着呢,说明流火那招也不怎么厉害嘛。
就在无遮还没有意识到此时的处境有多么诡异时,燕渚忽地掐住了无遮的手腕,手指力度大得深深地嵌进了她的肉里。
无遮疼的倒吸一口冷气,刚要呼救出声,下一秒,燕渚扥着她的手臂狠狠将她从自己的肩膀上猛甩了出去!
砰!砰!砰!砰!
无遮横着飞了出去,后背撞上树干,四棵树因这撞击之力轰然断折,才勉强把这一扔之力卸掉。
随后又经历了在树杈间跌跌撞撞一路落下,最后无遮轰地一声落在地上。
地面上落叶厚实,却也被砸出一个人形来。
无遮仰面朝天,只觉得浑身的筋骨全部断裂了,疼痛已经不足以形容她此时的感觉。
气海中内力翻涌,无遮缓了好久,一只手撑着地面,缓缓半坐起来,随后“哇”地一口鲜血吐出来。
剧烈咳嗽,每咳一声就感觉某几处骨头咔啦咔啦,肯定是断了,但是因为浑身都疼,她没法分辨是哪里断了。
脑子里一片混乱,无遮后背蹭着树,缓缓起身。天上没有下雨,她却感觉到天上有水滴落,她摸了摸脸,脸上的不是水,而是血。
而这血不是她的。
她有些茫茫然看着自己满是鲜血的手掌,感受着身体里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内力却丝丝缕缕回归四肢百骸。把她扔出去的前一刻,燕渚扣着她的手腕,是把她的穴道解开了。
无遮向前迈了一步,几乎要再次跌倒,再迈一步,手撑在邻近的树干上。呼吸间泛着血沫,这一晚真是漫长,比她在八仙山饿着肚皮睡觉的每一个夜晚还要长。
她没法分辨燕渚扔她这一下是大发慈悲放了她,还是忽然起了杀意要干掉她,但总之,于她来说,能逃就不要留,能走就不要停,这里必不可久留!
就在无遮深一脚浅一脚在林中逃亡时,树林上方已经交了几次手。
燕渚刚刚完全是凭借着习武之人的直觉做出的判断。他没有看见春岚,只是感觉头顶一片森寒之意,那种冷静又庞大的杀意几乎让他没法动弹,因为他的身体意识到,这人的武功远在自己之上。动也是死,不动也是死。
也是在这电光石火间,他的身体迅速帮他做出了决定,不是迎战,也不是逃走,僵直片刻后竟是决定把背上的无遮扔的远远的。
这个莫名其妙的决定,某种意义上算是救了他。
因为扔出那一瞬的移动,本该缠上他脖子的绸带附上他的手臂,臂骨瞬间被绞断,握剑的手垂下,什么力气都使不上了。
春岚显然是没有料到自己能够一击不中,再次出手带了怒意,袖间无数条丝带直直射出,冲向燕渚面门。
燕渚面无表情,一副慨然赴死的样子。
身后树叶沙沙,乌云错开一角,剑的冷光从燕渚身后射出。
叶参出剑简单干脆,没有一丝花哨的动作,却将那些丝带的去路阻挡得严严实实。
叶、燕二人对视一眼,多年的默契不用多说什么。
燕渚今晚已经不能使剑了,但是他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捉人如果光靠一个追,一个逃,未免太傻了。若是让逃的那个人觉得自己能赢,留个饵,那才有意思。
被叶参追上,春岚自知已经失去了逃走的最佳时机,于是用上了全力。
那些丝带长了眼睛般,在黑夜的底色上灵蛇一样在空中游走。它们的顶端抖动着,探查着,找准一切缝隙和时机。
内功注入武器并不罕见。
无遮刚下山时,就曾在八仙山脚镇子上遇上武林盟里用判官笔的,那人能凭借内力让根根笔豪变成针一般的暗器。
但是春岚的绸带,实在不简单。
这么长的丝带,能让内力均匀地在每一寸延展开来。丝带可柔可韧,可刚可利,可快可慢。
从头到尾,都仿佛被注入生命一般。这种力道的控制,还有深不见底的内功,让人心惊。
叶参出剑快的几乎无法用眼捕捉,一时间只能听到剑锋在丝带上划过,发出金铁玉石交击的清脆声音。
春岚一直站在局外放出绵绵不绝的丝带,以柔克刚,以韧制杀。叶参手上的剑像是船夫手里的桨,在浩荡海洋中撑扁舟一叶,坚定地一寸寸将万千绸带压制向前。
叶参的剑法里透露着不耐烦,好像用剑于他来说并不是很熟练,或是使剑让他疲惫,完成任务一般。
出剑迅疾,直切要害,滴水不漏,却烦躁。
游蛇被衬得像是什么雕虫小技,节节败退。
高亢尖锐的声音在夜空中划过,刺的人耳朵生疼。最后匡匡几声宛如打铁,所有丝带同时失去生命,化作千段万缕在半空中缓缓飘落。
轰鸣声如月下山崩,丝带碎片如春夜飘雪。
叶参最后一剑切到春岚身边,轻柔的动作春风拂面。
先是看到一角衣裙被割落,春岚脸上显出恐怖颜色,不再淡定,双臂展开,调起一口真气想逃走。可是她却看见双臂也如雪花飘散般碎成一片一片,甚至感受不到痛觉。
她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宛若遥远天空中传来的一句梦呓,男人的声音冷淡又残酷。
你最大的错误是选择伏击我的属下,而不是选择逃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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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月下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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